我有个美且慧的女友,情商一流,结婚多年后,做课题仍然向当年的一位云备胎借资料。论文出版后,虽然不能在前言后记里点名道谢,但书是一定要送的。我正好出差过去,她便要我亲自跑一趟。 我起初不答应:“我不能为殷洪乔。”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我渐渐听出意思来,她其实也对云备胎的婚姻好奇,想知道云太是什么样的,撺掇我见一下。
其实不用我提,我们这年纪的社交,多半是以社会为单位。我万里带书而来,断没有不请我吃饭的道理,云备胎很自然地带上妻子。云太照理小我几岁,但“长得着急”,是个老实人,穿得也很朴素。正好我是见老朋友,也没化妆,大家朴实无华地见面寒暄,她对我笑得勉强,回头对云备胎嗲嗲一句:“老公……”显然不是她叫惯的称呼,云备胎被她吓了一跳,我假装没看见。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云太始终不正眼看我,只和云备胎聊天,一口一个“老公”,云备胎不知所措,含糊应着。好不容易捱到甜品时刻,是个什么雪蛤的汤。云太尝了一口,皱着眉,推给云备胎:“不好吃,你吃吧。”云备胎咕哝几声,最后不得不拿起汤匙来。我们都停筷不吃,气氛微僵,他喝汤的声音格外刺耳响亮。 我无辜卷入一场历史悠久的混战里,反而有了隔岸观火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红楼梦》中第五十四回里,荣国府的元宵夜,宝玉挨桌敬酒,“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这是所有女孩子都熟悉的小动作,亲密而旁若无人,宣布了自己的主权。就像此刻的云太,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我的男人有不良者觊觎,有贼在惦记,这证明了他是个值得一争、也值得珍爱的男人。我是不会放手的。 我们是个小饭局,自然无妨,而黛玉的行为,则略过了些。 群芳开夜宴一回,要她和宝玉喝个双杯,“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这是女孩子的常见作派,低调含蓄。那一次还只是“群芳”,元宵夜却是盛大的公开场合: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宁荣两府女眷到齐,包括偶尔露脸的贾蓉之妻。甚至还有外客,是贾菌之母娄氏。“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而且,黛玉并非坐在僻远角落。最上席,自然是贾母歪在榻上,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也就是说,黛玉几乎是在贾母的眼皮底下、在众目睽睽之间做的这件事。 何以至此?姑娘心里有事儿。 有一个阶段,木石良缘几乎像板上钉钉。二十五回,凤姐对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考虑到凤姐的官方代言人身份,这话就有几分似假还真。反正,从来没人拿宝钗开过这种玩笑。二十九回,张道士给宝玉说亲:“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贾母连姓甚名谁、什么背景、哪种门第都不问,一口回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这就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作派,又跟几句,“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 这话有意思,不像一般人虚情假义:“还是看人品”,贾母明说“模样”,视容貌为第一要求。又明确表示“不管贫与富、贵与贱”,很像在挡富家千金女宝钗的道儿,又在为贫寒孤女黛玉大张旗帜。 神转折自何而来?四十九回,就在元宵夜不久,宝琴一步跨进荣国府,瞬间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这烈火燎原的声势,仿佛她即将成为不二选的第一女主角。 贾母一见宝琴,喜欢的无可无不可,先是让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又拿最珍爱的裘服给她穿:“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园中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宝琴。连宝钗都看不下去,半真半假笑道:“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黛玉怎么想?湘云觉得她会计较,宝玉也觉得她会计较,她表现出来的是不计较:“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亲姊妹又如何?我们这一代大半是多子女家庭,兄弟姐妹间的竞争与暗潮,人人都经历过,一向爱重自己的长辈突然对其他人另眼难看,不能不五内翻腾:我哪里不如她?是你不再爱我了?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你早就不喜欢我了,我一直糊涂。甚至是,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更大的打击在后面。对宝琴的追捧还在升级,老太太居然打算把她许配为宝玉,幸而宝琴已经许了人家。把自己放在黛玉的角度想想:真像晴天霹雳。宝玉的婚事延宕了这么久,原来只因为没遇到最爱。她和宝钗并不是一时瑜亮,令人难以取舍,而只是五燕六雀,两造都没看上眼。像我对朋友的嘲笑:你说你选择困难?NO,你钱少,而且所有候选项都不够好。你说你拖延症?NO,你是懒,而且骨子里不想做。 最爱一出,暗春光刹时雪亮,黛玉看到自己的处境:身上挂着的并非“海选中”,而是“已淘汰”。连凤姐都说:“我早看准他们(宝琴与宝玉)是一对。”是几时起、什么缘故,她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转移。 也许,差堪安慰的是:元宵陪侍贾母的,多了宝琴,少了宝钗。只是,即使全世界都把宝玉拱手相让,老太太的眼光越过她头顶,也没用呀。 宝玉是怎么想的?他心上的女子多了,一个一个看顾不来。正在热闹之际,宝玉下席往外走。只说是:“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 之后贾母问起袭人为何没来,凤姐给出一篇袭人必须不来的大道理,也就等于告诉读者,宝玉去看望袭人了。读者都知道了,冰雪聪明如黛玉,如何不知?又加上之前凤姐生日、宝玉出去偷祭金钏儿的事,黛玉早明白宝玉最厌繁华,偏爱在繁华时想到悲凉人,要把自己的一身热气去暖风雪里的人。 对于袭人,黛玉没什么可嫉妒的,嫉妒是一种旗鼓相当甚至自愧不如的恨。但明知自己盖过对方一头两头许多头,不意味着真的心无挂碍,否则怎么解释王夫人对赵姨娘的百般嫌憎?袭人哪怕渺小如沙石,在碗里在鞋里在眼中,都是烦人事儿。 可想而知黛玉的焦虑:最可仗恃的人掉过脸去,最可爱恋的人却泛爱无疆,怎么办,怎么在风雨飘摇里确定浮萍一般的未来?焦虑不是抑郁,抑郁是忧愁缓慢无能为力,焦虑却是心里有一股力量,需要怒放需要做一些什么来缓释。于是,宝玉归来后,黛玉让宝玉喝了自己杯中的酒。 持平而论,这是不太雅相的行为。《金瓶梅》里潘金莲勾引武松,便是“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别跟我说林妹妹不会看《金瓶梅》,曹雪芹是一定看过。金红二字的传承关系,实打实,《金瓶梅》便是成人版《红楼梦》。格非老师甚至说林黛玉就是潘金莲的再世为人。 两下私许,是闭门推出窗前月,但在大庭广众下,断然是投石冲开水中天。凤姐儿最眼尖,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前文交待过,宝玉是“要了一壶暖酒”的,凤姐明明是借冷酒在提醒:你们出格了。 老太太想必也看到了。没多久,她便借题发挥,说了那篇著名的掰谎记:“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这是相当严厉的指责了。最后还要斩钉截铁总结,“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 有人说这一段是批评薛家母女,第一这段话批评的就是小姐怀春心,跟长辈无涉;第二宝钗所思所想不好讲,至少行为上,私相授受、同读《西厢》之类的逾礼防闲事是没有的。 贾母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不像。凤姐立刻说笑话圆场,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她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亏她才心里痛快了,可见之前心里是不痛快的。 到底是大家,人人都是千面影后,场面上的事不会让任何人下不了台。到最后放鞭炮时,“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这是真心是习惯还是为刚刚自己言辞的一点隐约歉意?反正,王夫人搂宝玉是真心,薛姨妈想搂湘云多半是客套了。 只能说:黛玉这一次的宣示主权行动,全面告负。 饭毕告辞,我先让云备胎:“你们住得远。”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等的士——我是老派人,至今不会用叫车软件。 正是中秋后几天,月亮渐渐残起来,大风吹上来,卷起无数沙土,令人睁不开眼,尘里又裹着隐约的桂花香。我不由长呼出一口气,如何跟女友说云太呢?
也许,借用李安导演的那一句“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吧,就说:每个中国女子心中都住了一位林黛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