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邢台新河县西郑村，村民在新修的马路上赶羊。围墙另一侧便是违法占地300多亩的建达润升企业。

    继河北香河县违规用地4000多亩被报道后，河北新河县又被查出违规占地3000多亩。

    今年6月10日，新河县国土局给县政府递交一份“关于规范土地管理整改的报告”，报告中提到，自2010年以来，县工业园区内有31宗违法违规用地，面积有3166多亩。

    记者调查发现，新河县为省级贫困县，经济连年位列省内倒数第一。从去年开始，省政府大力推进工业聚集区建设，邢台市又将聚集区与政绩考核挂钩，于是，新河县规划出一个超大工业区，希望借此在经济上“翻身”。

    同时该县还规定任务单位一把手离岗招商，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为快速招商，一些企业被获准以零地价获得土地，并圈而“不用”。

    该县还规定，若要对园区企业处罚，需经“县优化环境协调指挥中心”批准。目前县国土局已两次提请查处违法企业，但至今未得到管委会批复。

    李猛（化名）最怕听到喇叭响，每次村里大喇叭喊，“哪儿哪儿地不要种了”，就意味一块地被占了。有时，甚至喇叭没响，地里的庄稼就被人推倒。随后，田地边会插上块铁牌，“××宾馆”，或“××工厂”。

    李猛是河北新河县李家庄村村民，他眼看着700多亩耕地，被逐渐蚕食，如今耕地只剩下几十亩。

    这样的喇叭声还在其他村庄响起，李家庄、朱家庄、齐家庄、南关……村民们反映，在县城周边的村庄，地都被“占得差不多了”。

    从去年开始，河北省各地表现出兴建工业园区的热情，纷纷上报园区规划。

    新河县规划的园区面积达20平方公里，相当于三四个老城区。这对于一个省级贫困县而言，是项异常庞大的计划。此后，该县实行全员招商。

    在急速推进园区建设时，新河县出现大量违法占地。

    县国土局于今年6月10日，向县政府提交一份报告。报告中提及，从2010年以来，县工业园区有31宗违法违规用地，面积共计3166.6亩。

    张世风办公室里，放着三四瓶治疗失眠的药物。他是分管工业园的副县长，刚上任不到一个月。他承认，园区建设背后的行政力量，让他感到压力很大。

    圈地成风，占而不用

    新河工业区许多企业只盖少数厂房，大量土地长满荒草，县官员称不排除他们为占地建厂

    时代路，双向6车道，是新河县工业区一条主干道。两侧便道上长满豆秧。豆秧另一侧，有几座占地百余亩的工厂，里面一多半土地，是半人高的荒草。

    一辆大型渣土车沿路西行，进入一厂区空地，倒土铺地。厂门口牌子显示，这家企业名为建达润升公司，生产“金属新材料”，总投资10亿元。

    县国土局给县政府的报告中显示，建达润升在违法占地企业中，位列第二。该企业只有70亩用地指标，但目前占地330亩。

    而县工业区现状图显示，该企业在西郑村村南，还有块“备用地”，面积是300多亩。现在那块地还长着庄稼，它已是西郑村最后一块耕地。

    西郑村村民记得，2010年村里先后来了10余家企业。最小的企业占地50余亩，最多的占地几百亩。

    “两三亩地就能干活的厂子，一下子就圈50亩。”一名村民指着身旁阀门厂说。在他看来，这家企业把小房子盖成大房子，实质就是为占地。

    “沃克金属”比那些企业到得都早，它是2009年前后，从新河县另一个村里搬到西郑村。

    该公司的刘姓经理称，他拿到了建设用地的审批手续，其他绝大多数新建工厂都没有获得土地审批。“那些都来得晚，不可能有手续”。

    因为“有关系”，这家工厂一共用地78亩，获批了70亩的土地指标。

    目前，“沃克金属”厂房只占厂区1/3。一多半的土地上是玉米苗和向日葵。该厂经理称，工厂用不了那么多地，他打算将剩下的土地转租。

    “沃克金属”旁的蓝驰实业占地更多。这家从事眼镜盒制造的工厂，共用地129亩。厂房建设只占厂区1/4，其余的地都是半人高的荒草。

    该县一名不愿具名的官员称，目前全国建设用地指标都很紧缺，别的县土地价钱也高。新河县工业落后，没什么企业，只要选好地，就能占，想要多少就给多少。

    “不排除有些投资商为占地而建厂。”这名官员说。

    违法占地3000多亩

    县国土局发现工业区中违法占地31宗，且只补偿1600斤粮食的钱，按规定应补偿3.05万元/亩

    新河县工业区也被称作“时代路工业区”，在规划图上，它像个巨大“凹”字，将老县城包裹其中。随着企业入驻园区的增多，新河县的建设用地需求也在快速增长。

    县国土局给县政府的这份报告中显示，2010年，省国土厅的卫星监测到，新河县的新增建设用地图斑有47个。

    报告中表示，其中16个图斑，属于违法占地，企业未批先建，面积共有150多亩。

    另18个图斑，虽然有用地指标，但用地企业未完成土地使用手续，属于未供即用，亦是违规，其中包括“沃克金属”。

    这些项目大都在工业区。

    县国土局的报告称，“违法占地面积占新增用地面积的比例为68.67%，违法用地占耕地面积的39.29%”。

    2010年之后，工业区的违法占地现象开始激增。

    《报告》中显示，2010年后，新河县工业园区内有31宗违法占地行为，占地面积达3166.6亩。包括24个工业项目、6条道路工程及占地78亩的时代广场。

    李家庄村位于工业区的心脏地位，村民说，村里的地像太阳底下的水，迅速“蒸发”。这些地即便不浇化肥，也能亩产千斤。

    村民李猛说，“村南那一块地，还是村民多次阻拦，才抢下来的。”

    李猛有一份征地补偿协议，是从村委会要来的。协议书上写着，县财政每亩承包地一年补偿中等小麦800斤、中等玉米800斤的等值金额。补偿期限为30年。

    李猛和一些村民手中的征地协议上，没有他们的名字，只有村委会盖的章。李猛说，“用不着找我们签字，签不签都得占”。

    西郑村的常殿英也有这样的补偿协议。当时建设时代路，常殿英家被占4分地。

    常殿英说，他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手印也不是他摁的，协议上把他名字中的殿写成了“ ”。

    目前，新河县使用的是2003年的补偿标准。

    对于这一补偿方式，县国土局在报告中指出，“我县工业园区内，项目用地按‘双八百’补偿，与省政府规定的土地征收补偿标准不符。按规定，新河县补偿标准应为3.05万元/亩。”

    贫困县谋求大工业区

    省政府要求各地加快工业聚集区发展；新河县按市的聚集区标准规划，力争“50年无遗憾”

    新河县是连续多年的省级贫困县。当地官员说，在兴建工业区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工业。

    设立工业区的想法，始于2003年。当时全国各地都涌现建工业园、开发区的热潮。

    新河县引进了玉树造纸厂。该企业占地1036亩，预计投资30亿。当地人称，之后几年，新河当地电视台几乎天天会有玉树造纸厂的消息。

    但随后，全国的开发区变得过多过滥，各地还出现随意圈占大量耕地和违法出让、转让土地，越权出台优惠政策等乱象。

    国务院开始大规模清理、整顿开发区。截至2007年，全国开发区数量由6866家减少到1568家。

    玉树造纸厂的出资人后来放弃投产。

    如今，大片土地上，只建了一栋办公楼和几座厂房。荒草几乎将生锈的造纸设备湮没。办公楼的一部分，现被县消防大队租用。

    上述不愿具名的官员回忆，那时的工业区停过一段时间。县里每年也下招商任务，但并没有来几个“像样的企业”，因为工业没什么发展，也谈不上取消。

    直至2010年前后，新河县建设工业区的热情又开始复燃。

    那年7月，河北省下发《河北省人民政府关于加快工业聚集区发展的若干意见》。

    这是一份鼓励兴建工业区的文件。工业区被换了个说法，叫做“工业聚集区”。

    文件规定，自2010年起，“退城进郊、退乡进城”企业和新建项目选址不在聚集区内的，原则上不予审批（核准、备案），不提供土地、资金、电力等供应。

    文件还规定，每个市的城区周边可重点规划3-4个聚集区，每个县可在县城周边规划设立1个聚集区。这样能使“空间集聚，布局集中，产业关联，土地集约和资源节约。”

    省政府要求，市周边的工业聚集区，面积一般在10-20平方公里，县域聚集区一般在5-10平方公里。

    省政府还公布了奖励办法，若是市周边的工业区，被评为省级聚集区，当地每年可获得2000亩用地指标，和2000万发展资金；若是县周边的工业区，被评为省级聚集区，可获得1000亩用地指标和1000万发展资金。

    新河县于是规划了一个20平方公里的工业区，分别在老县城东南西三个方向，划分出生物化工业、化工工业、机械制造等不同的功能区，还提出口号，力争“20年不落后、50年无遗憾”。

    招不来商，下台

    邢台市将园区建设与政绩考核捆绑，新河县提出党政一把手完不成招商任务，就地免职

    副县长张世风刚上任，分管工业区。他坦承，压力很大，“（经济）上不去就得下（台）”。

    张世风的压力，和邢台市去年下发的文件有关。

    去年12月，河北邢台市下发文件规定：对聚集区建设进展情况实行“月通报、季总结”制度，加大督导检查力度，确保聚集区建设步伐不断加快。奖励年度考核居前者，取消考核不合格者的支持政策。

    并且，聚集区年度考核结果，作为主要指标，纳入当地党政领导班子和主要领导干部工作实绩考核评价体系，并与评价聚集区领导班子和干部使用挂钩。

    同时，新河县给各局、乡镇，都下了招商任务。据该县一名官员介绍，今年有的县局分摊几千万的招商任务，乡镇则要求更高，要有上亿的项目。

    另外，县委组织部明确，任务单位的一名副职主持全面工作，单位一把手离岗专题招商。对完不成年度招商任务的单位，取消单位和个人评先评优资格，班子成员年终考核均定为不称职。第二年仍完不成任务的单位，党政一把手就地免职，单位主管副职给予降职、降级处理。

    对有突出贡献的招商个人，授予其“招商引资功臣”荣誉称号，并提拔重用。

    同时，新河县还出台各种招商优惠政策。

    据一份当地2010年的招商材料显示，该县项目用地价格5.6万元/亩。但分4个等级的奖励：投资在3000-5000万元，每亩奖励出让金的30%；投资规模在5000-8000万元，每亩奖励出让金的60%；投资规模在8000-10000万元，每亩奖励出让金的80%；投资规模超亿元，实行零地价。

    张世风进入县常委后，瘦了10斤。他说，去年省巡视组到新河，对县里经济很不满意，认为“发展慢，没产业”。

    去年新河财政收入为5600万元，张世风说，新河的经济在河北省“连续5年倒数第一”。连全国贫困县的邢台广宗县也超过新河。

    “县领导连年受批评。市里每次开会，我们领导都得坐小桌上。”张世风说。

    县国土局无权查处？

    县里要求处罚园区企业需经园区管委会批准，县国土局两次提交申请，至今未得到批复

    今年1月，新河县的优惠政策幅度再度提升。

    对于招商有功人员，将纳税额县级留成部分的10%—20%，奖励给引荐人。

    张世风介绍说，目前工业区内，实际入驻30多家，占地3000多亩。10余个项目投产，20多个项目在建。

    “来的企业中，有些是别的地方不要的，有的有污染，就这还得求他们来。”新河县副县长张世风说，“这还不愿意来呢。如今，只要企业不跟我们要钱，要什么都行。”

    今年5月3日，河北省审批71家首批工业聚集区。新河县这个20平方公里的工业区并未入选。

    对于工业区中大量的违法占地，新河县招商局局长毛彦涛认为，这并不能称为违法占地。

    他说，工业园区占地符合总体利用规划，规划中园区内土地是建设用地。

    但国土资源局米副局长也承认，土地总体利用规划只批了一个大纲，还在进一步审核阶段。

    新河县一官员说，相对于经济发达的县，贫困县每年获得用地指标就少，如今急需兴建工业区，只能未批先建。

    河北省也为工业聚集区的用地划出了路径。

    省政府去年7月出台的文件中规定，建设工业聚集区实行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周转指标优先用于聚集区项目建设。

    此前有媒体报道，河北去年3月，从国土部申请到1.2万亩“增减挂钩周转指标”，大批农民被集中上楼，他们的宅基地被复垦成耕地。

    毛彦涛说，新河县有沙地6万亩，完成增减挂钩没有问题。只是目前还没运作。

    现在，县国土局虽查出31宗违规用地，但无法对用地企业处罚。

    因为按新河县招商政策规定，凡进入企业进行收费、检查、检测、评比、处罚等活动，事前必须报“县优化环境协调指挥中心”批准。未经批准的，对单位一把手及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

    县国土局在6月10日递交县政府的《报告》称，该县国土局于去年11月和今年3月，分两次向工业园区管委会、优化环境指挥中心提交查处申请，均未得到批复。

    县国土局还在等待县政府协调，等待工业园区管委会、优化环境指挥中心，对那些企业进行查处。

    摄影/记者 孟祥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