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者吴葆璋说,一个城市的街道就像一本书,走在街道上便可以阅读这个城市。但如今,已无法阅读,因为消失了太多的地名。 尽管,目前还没有近十年来昆明消失了多少地名的确切统计,但老地名不断消失却是不争的事实。并非所有老地名都不需要改变,取一个更有代表意义的名字自然更好,然而,一些老地名镌刻着历史记忆、民俗传说,消失了,的确可惜。 记忆深处的名路 一些街道尽管已经消失,但是它的名字却深深地刻在了当地人的心中,如早已改为北京路的太和街。 “太和”一名的说法很多,其中之一是唐天宝年间太和城一战,唐势力退出滇池地区,南诏向东拓展,在今天的昆明主城建拓东城,仿太和城建制,为南诏东都,因此命名。 又如长春路,两年前,我曾采访的一位民政系统工作者,他依然脱口说出了早已在地图上消失的名字。“长春路名字很不错,一般人认为长春路的名字是因为昆明四季长春,其实是因为道观而命名的。”历史学家吴葆璋说,土生土长的道教自明代起在昆明迅速发展,“当时文庙旁边有长春观,这是道教的长春派,所以,该路就以道观名字命名。” 有老昆明人说,最刻骨铭心的改变就是武成路,尽管名字早已变为人民中路,但“武成”却像扎根于脑海中一般,让人无法割舍,就如在小西门附近的某KTV依旧称武成店一般。 “武成路在拆迁以前,商铺鳞次栉比,人气兴旺。”吴葆璋叹息。 武成路,东起华山西路,西到小西门,长850米,大小巷道32条,曾经是昆明市小巷子最多的一条路,历史可追溯到南诏时期,从明代洪武年间筑昆明城起就是昆明一条重要街道。从小西门出去,是当时昆明的水运码头篆塘,加之从滇西而来的马帮大部分也从小西门进城,武成路就成为了一条繁华的农商集中街道。即使是物质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带也是各种国营大楼,百货、副食商店、书店、小吃店等云集的地方。 而上世纪80年代始,武成路更是成为昆明最繁华的街道,原来临街住房几乎都成为了铺面,连小巷口都见缝插针地塞进两个小摊。 进入云南的洋人也看上了武成路,于是,武成路上便有了一个圣三一教堂。吴葆璋回忆,“过去是两层楼,很漂亮,在武成路上也是规模不小的建筑。” 关于武成路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因有武庙,因武庙之门曰武成门而得名。另一说法则是此街原有武庙,还有城隍庙,“武成”乃武、城之合称。 或许是与名字有关,武成路上一直有着“武道精神”。 1911年,革命党人在武成路上唐继尧的家里召开秘密会议,歃血为盟,发动重九起义,结束了云南的封建统治。 更早的,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在武成路上演了一段如荆轲刺秦王般的传奇。彼时,昆明的黔国公沐天波府中有一位叫做杨娥的女护卫,传说她容貌娇艳,武艺高强。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叛明投清,永历帝南逃,杨娥与丈夫被进献给永历皇帝做了御前护卫,然而历史大潮已无法逆转,这位忠于明王朝的侠女欲刺杀吴三桂。奈何吴的安保工作实在严密,于是杨娥便在平西王府附近的武成路上开了家酒馆。因其能干,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于是好美色的吴三桂迷上了貌美的杨娥,准备请杨娥进入王府,这是杨娥期盼已久的时刻,正待进府刺杀,奈何突然染疾身亡,给昆明人留下无限的惋惜和谜团。 诗人于坚在《老昆明的武成路》中这样祭奠这条路,“这条路如今已经消失了,连地名也没有保存下来。我是在这条街道上玩大的,这条街道藏着我作为一个诗人的基本词汇。过去我从未想到过它会永远消失,我指望的是像贺知章,尤利西斯那样流浪世界,九死一生归来,只是我变了,故乡依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但事情却是,独在他乡为异客,故乡消失了,我成为比故乡更长寿的现代怪物之一。 ” 深藏历史的小巷 沈官坡上崴着脚, 中和巷首擦点药。 圆通山被老虎追, 急了跳进八大河。 东寺街,西寺巷, 茅厕拐拐小楼上。 先生坡,贡院坡, 拐个弯弯逼死坡。 土生土长的昆明人杨华还记得几句儿时的童谣,可是童谣之首的沈官坡有何历史,甚至到底在哪里,是条怎样的坡,他却并不清楚。 作为昆明“十三坡”之一的沈官坡与明朝朝野闻名的沈万三有关。此人之厉害,不仅在《明史》中有3处被提及,甚至《金瓶梅》里潘金莲都知道此人,于是有了这样一句话:“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湾;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沈万三以巨富闻名当朝,却也因巨富最终被发配云南充军。 多年前,吴葆璋曾去南京,与众学者交流,当大家得知他来自昆明时颇好奇,毕竟云南可谓是他(沈万三)的“滑铁卢”,并在云南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沈官坡位于原先武成路中和巷的北段,即桑梓巷口至翠湖南路,地形是南北走向,南高而北低,其间有名的建筑为“石屏会馆”。 据坊间传闻,沈万三先被充军辽阳,因沐英与他有旧情交往。明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召沐英入京述职滇省之事,谈及沈万三时,皇帝对其怒气已消。沐英说:“万三通理财,求帝拔万三父子入滇,为西路理财。”朱元璋准奏。沈万三连同家眷来到昆明后,在黔宁王沐英接待照应下,将他安置于其别墅附近,即靠近翠湖洗马河南岸,也就是原先中和巷的下段,在那居住度日。 对于这样一个让皇帝都嫉怕的巨富商贾,自然少不了种种传说,一说他寻找张三丰入了道教,一说他死在狱中,不知后来昆明人编出的沈官坡闹鬼是否受此影响?当然为了纪念沈万三,昆明人将其居住过的地方称为沈官坡。 沈官坡还能让后人们有迹可循,然而有的历史小巷在城市的发展中却已没有了踪影。 比如十八铺中的高山铺,这是一条夹在南屏街与庆云街之间东西走向的窄巷,当然随着后来的规划发展已经不见了。其实高山铺的消失不过几年时间,但其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速度显然更快,如今的年轻人对高山铺的了解也知之甚少。 所谓的铺,其实就是驿站。现在我们已经难以寻觅其当年的繁华。不过好在还有文字与图片可以追寻。美国历史最悠久也最著名的图片杂志《生活》,其镜头就曾扫描过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的不少地方,其中就有昆明的高山铺。这个时候的高山铺显然十分“高大上”,不过500米长的街道却可以享受“第一流”的服务,在这条街道上,几乎可以买到全部美国装备,不论是呢制服,还是军用皮鞋,牛奶、罐头,甚至是左轮手枪。 老辈的昆明人或许更记得的是当年高山铺21条人命的惨案。这是一场因为中央银行兑换香港新币未果而造成抢银行事件。一位名叫“7654321李英”的网友,在网上发了《1949年,卢汉在昆明高山铺的大屠杀》一文,文中写道作者因有特邀记者证,目睹了当年的惨状,作者当年连夜赶出了一篇特写,然而最终却只用了中央社的稿子,作为一名记者,他愤怒了,“我把稿子收起:‘这稿子也只好下地狱!做令人发指的恶事的人,也该下地狱!’” 因这次血醒暴行,延安的中共中央把卢汉列入第二批战争罪犯名单,在中共的电台上正式通报全国。 还有一些街道与名字一起消失,人们忘记了生活在这条街道上的名人们。 “文林街和钱局街成为一个丁字,从这两条街上各延伸出了一条巷子,一条是敬节堂,从钱局街上去,从文林街下来的一条是金鸡巷,两条巷子最终交会,其实就是一条巷子,两段分别命名。”吴葆璋说,这条巷子虽然不长,但是里面住过的名人却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朱培德,此人与朱德合称讲武堂“二朱”,两人常常成绩并列第一。1935年,朱培德与阎锡山、李宗仁、冯玉祥等8人被正式任命为一级上将,成为民国除了蒋介石之外,军衔最高的将军。 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缪云台、云南著名教育家毕近斗、著名文学家老舍、巴金及其未婚妻都曾在这条小巷中住过,“上世纪80年代我经常走这条巷子,甚至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也走过,可惜那时候我没有研究这段历史,等我研究的时候,这条巷子随着改造已经荡然无存了。”吴葆璋说,巷子不仅消失了地名,甚至连地方也已消失,而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很多昆明人都不知晓。 舌尖上的古老街巷 昆明人爱吃,因此一条街巷总是与美食有关,如珍珠巷(塘),居圆通山东南麓,东起珠玑街,西至青年路,长273米。此地历史上有泉水,涌如珍珠,得名珍珠巷,居民皆以泉水酿酒制糖,做豆腐、米线等,名噪一时。辛亥革命后成巷时以此得名,可惜1952年拆城墙时填塘建房,泉水也不复再有。 “我最怕三转弯,小时候总是说那里闹鬼。”让昆明本土学者庄国祥最为害怕的三转弯,却在清朝时大放光辉。只因这里一家美食店获得慈禧太后的嘉奖,美食店老板甚至得了官。 要说三转弯不得不提满洲巷(即今华兴巷旁)。清代因其地近云南巡抚衙门(原昆八中),满洲官员多居此而得名,也称旗人街。合香楼糕饼店,大约于清朝咸丰年间,由时任云南巡抚舒兴阿的两位膳食大师傅—满族人胡善、胡增贵父子所创,地点在满洲巷附近的三转弯。创业不久,合香楼便以其选料认真、制作精细、式样精美的糕点享誉昆明。使其大红大紫的头牌就是火腿“四两饦”。1884年,慈禧太后50寿诞题写《合香楼》墨宝赐胡善、胡增贵父子,诰封父子俩承袭奉直大夫。昆明有句老话,如果你做事出奇的顺当,就会被人说:你是坐在合香楼底下了!可见合香楼已深入老昆明人心中,有多么让老昆明人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一条街巷的有名总是与这条街上的小吃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就如同武成路中“武成素食店”,其“豆花米线”让一代人无数次回味。 甚至作家汪曾祺也未能逃脱,“中国人很会吃鸡。广东的盐鸡,四川的怪味鸡,常熟的叫花鸡,山东的炸八块,湖南的东安鸡,德州的扒鸡……如果全国各种做法的鸡来次大奖赛,哪种鸡该拿金牌?我以为应该是昆明的汽锅鸡。” 汪先生说的汽锅鸡是当年福照街劝业场上的一家老店,让几代人念了又念,想了又想。 福照街,据《昆明地名词典》,因街之北有城隍庙,以“佛光普照”之意和福与佛谐音,因此得名。福照街是现人民中路至民生街段。 福照街中有一段成为劝业场,是辛亥革命后取的名字,意为奉劝人们好好工作,不要做偷盗抢劫的事情。那里形成了一条街,有很多人在那里贩卖商品,也有卖艺耍猴的,在当时都算正业。事实上,这样的名字在省外也还存在,不过昆明已经消失了。无论是吴葆璋先生还是昆明学者董保延,其儿时记忆都对劝业场上的汽锅鸡记忆深刻。 “最先使我感觉到的幸福之光,是家门口就能品到的喷香可口的汽锅鸡。那时,建水人包氏兄弟开的饭馆颇具特色:临街而置的炉灶上累至10层气锅,每到下午五六点便蒸气笼罩,鸡香四溢,顾客盈门,那块‘培养正气’的招牌格外醒目。这独特的风景一直延续到后来搬到另外一条街的‘东风餐厅’。幼时喝过的鸡汤当然没有什么记忆了,倒是关于寄托在其中的‘正气’之说却随着我的逐渐长大而铭记心间。”董保延在其文章中,提到的这段文字不禁让人流口水。 汽锅鸡发源于滇南,在昆明名扬天下。1947年,建水人包宏伟夫妇来到昆明,在福照街劝业场开设了昆明第一家汽锅鸡馆,即“培养正气”馆,因专门经营建水汽锅鸡一炮走红,此菜从此传入昆明。包氏夫妇还对汽锅鸡进行了改进,将云南名贵药材三七、虫草、天麻放进汽锅鸡中一起蒸。 当时就读于西南联大的汪曾祺就多次到过这家店打牙祭:“过去昆明人一说:‘今天我们培养一下正气’,听话的人就明白是去吃汽锅鸡。‘培养正气’的鸡特别鲜嫩,而且屡试不爽。没有哪一次去吃了,会说‘今天的鸡差点事’!所以能永远保持质量,据说他家用的鸡都是武定肥鸡。” 城市规划还需参考文史 吴葆璋至今记得,当年云南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一名来自美国的外教,武成路改造时天天守在路上,“我们不要的砖瓦,她当做宝贝,5美元就买了一大堆古典的建筑装饰、工艺品,后来回国的时候收集了两大箱运走,到了美国做展览。”吴葆璋想起那名外教得意的神情,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 著名作家、民俗专家冯骥才在《地名的意义》一文中说:地名有着和生命一样丰富和深刻的含意。一个地方自有地名才算是真正的诞生。地名中潜在一种凝聚力、亲和力,还有复杂的情感。地名是一个地方文化的载体,一种特定文化的象征,一种牵动乡土情怀的称谓。 地名是城市的钥匙,不同时期的地名联系起来就开启了城市这把锁。然后走进城市里,看着一个个地名,人们自然而然地了解其历史渊源、时代变迁、民俗风情、风格特征。那些含蓄隽永的地名,无疑为城市添光增色。 昆明是国务院首批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之所以榜上有名,就是因为有着历史积淀。历史文化名城不应该是一个空洞的称号,应该是由许多珍贵的历史文化符号所构成的。作为非物质文化的地名,它与物质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背后藏着历史渊源和动人故事。如果作为物质文化遗产的老街巷、老建筑等消失了,因此而生的特色地名也就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意义。所以,地名保护和历史文化街区、历史文化建筑的保护应同时进行。 “现在很多历史遗迹都没有了,我们甚至自嘲干脆申请取消称号算了。在漫长的历史中,我们很多老街都保留着,然而,却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了。”吴葆璋以1999年世博会前的昆明城改造为例,“少数领导在思想上没有充分的准备,就开始大拆大建,摧枯拉朽地进行建设,房子拆了,路名也变了。一些归国华侨回到昆明说这以前没有人民路啊。领导们后来缓过神的时候,完了。” 说起消失的地名,吴葆璋痛心疾首,大拆大建的城市扩张之后,老房子没了,名字也消失了,“这是对历史的斩尽杀绝,当时的一些官员追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效应。就比如长春路和武成路,城市管理者简简单单将这两条路冠之以人民中路,表现出他们的一种无知,这是对文化的一种毁灭。” 当然,城市不可能一成不变,昆明从古至今都在变化,不论是整个城市的布局,或是地名,都烙印着时代的印记,但是如何改造,是一个课题。 吴葆璋建议,今后的城市规划和城市改造需要倾听文史专家的声音,“昆明市的城市改造规划方面基本上不请文史方面的专家,只请建筑设计、道路规划方面的专家。我认为,搞建筑规划设计的专家,设计的都是具有全国共性的建筑,没有这个城市的特点。不单单是在昆明,在全国都这样,这是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存在的问题。” 吴葆璋说,有文史专家的加入,在前期的设计过程中,历史文化民族性的东西才可能得以体现和保存,毕竟术业有专攻。 记者 连惠玲 实习生 韩玉全(春城晚报) 感谢历史学者吴葆璋、昆明本土学者庄国祥的支持 国际新闻联盟中国城市频道 中国规划网 (责任编辑:白雪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