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肢解的长沙古城墙 一段古城墙被拆了,各方皆是输家——企业失去社会责任,城市失去文化名片,而市民也失去了古老的城墙 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柳肃没有想到,他今年2月初发的一条微博,引发了一场壮观的保护长沙古城墙运动。 在接下来的一场多方力量参与的博弈中,市民、学者、市政府、开发商各施其技,围绕“拆”还是“保”,打了一场古城墙攻防战。 如今,古城墙的大部分迅速被拆,虽然并没有人宣布胜出,但也没有人推盘告负。这里没有赢家,大家都输了。 重大发现 事情要追溯到四个月前。2011年10月,长沙市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长沙市开福区一块工地上,发现了一段长约120米的古城墙。该城墙中间是厚厚的夯土层,两侧包裹城砖。专家判定,这段古城墙历经南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叠加修建,后因地层变化,湮没于地下。 听到这一消息,柳肃等古建筑专家立即赶到现场。当他看到城砖上还保存着清晰可辨的字迹,难抑激动,因为他知道,这是长沙目前发现的地面建筑中,年代最久远的。 经过数次调研,在柳肃眼中,这段残破的古城墙似乎活了过来。他认为,古城墙是宋代至明代之间叠加建造而成,宋代用青砖建成,到了明代又用花岗石在宋代城墙之外包砌,这体现了不同年代的建筑特点,可作为建筑学研究的标本。 根据中国古代建城原则,古城墙原来临湘江而建,以湘江为天然护城河,而现在发现的城墙遗址与湘江相隔200米,说明800年间城市与河道的地理位置已发生变化。这些宝贵的地理信息,对于研究长沙城历代变迁,同样是不可多得的重要依据。 最让柳肃印象深刻的,不是整齐的城砖,反而是宋代城墙遗迹上的一堆碎砖乱石。他查阅史书得知,宋元之际发生过三次惨烈的长沙保卫战。后来城墙被元军攻破,留下一个缺口,仓促间用碎砖乱石砌就,说明城破之后,长沙人又进行过修补。城墙本身就是元军驱逐南宋小朝庭的历史见证,其价值远超那些后来修得整整齐齐供人参观的城墙。 在长沙市文物局科会教育科科长周慧文看来,这一发现毫不意外。在文物局制作的《长沙市文物埋藏区示意图》上,整个长沙市共划了68个文物埋藏区。而万达开福广场正好处于1号埋藏区。“我们知道,地下一定有东西,把这里定为1号埋藏区,就说明了它在文物考古上的重要性。”周慧文说。 “拆”字当头 发现古城墙之后,如何保护立即成为一个沉重的话题。 对开发商而言,工期就是金钱。保护这些老房子,意味着工期拖延,甚至改变规划。长沙市棚户区改造工程甫一推进,立即就有开发商干脆推倒了一栋老房子。去年9月,在未接到任何拆除指令的情况下,一施工方将东牌楼“棚改”区里的4号公馆拆除,事后仅仅接受罚款50万了事。西长街的一座老教堂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尽管全国人大代表、万达董事长王健林在全国“两会”上说,“因工期拖延造成的损失,万达可以消化”,但在拆墙行动中,开发商和施工方对工程进度的担忧和表现显然与王的表态背道而驰。 3月5日,施工方开始拆除古城墙,其后昼夜24小时开工,仅用一个星期,就拆掉了100米城墙中的70多米。直至3月9日后,在舆论压力下,施工进程稍许放缓。 担心古城墙耽误工程进度的,不只是万达。去年11月,长沙市政府召开的第一次协调会就强调,“文管部门要全力以赴,由市文物局长曹凛牵头。”12月的第二次协商会上,再次急催文物部门加快进度。 此后,长沙市文物局多次召集专家论证,此后形成的意见,“拆”派渐渐占据上风,主张全部原址保护的柳肃显得势单力孤。而长沙市政府提供的两个建议是:原地抬升与切割保护相结合,部分原地保护与切割保护相结合。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物局工作人员指出,这两个建议都包含“切割”,即对古城墙“动刀”,说明长沙市政府的“保护”,从一开始就是至少要部分拆掉古城墙。 2月底,长沙市政府做出决定,拆掉总长120米的古城墙中的100米,只保留20米原址保护。 对这个决定起关键作用的并非文物保护部门,而是水利专家的意见。在一次由文物、建筑、规划、水文、地质、岩土等方面专家参加的论证会上,一位水利专家提出,古城墙一边在修地铁,一边在修地下隧道,位置靠近湘江,在汛期到来时,可能发生管涌,威胁防洪安全。这条意见迅速成为“拆”派的法宝,最终导致“大部拆除、原址保留20米”决定的出台。 柳肃认为,只有原址全部保护,古城墙才有价值,拆掉异地保护,就仅仅是一堆城砖。 几乎绝望的时候,柳素发了一条微博,表示古城墙很可能“保不住了”。这条微博被迅速转发,引发了一场保护古城墙的浪潮。 民间行动 在地方媒体普遍失声的情况下,微博成为民间保卫古城墙的主要舆论出口。网友汤蕾率先在微博上发起“征集手臂保护古城墙”活动。此后,她每天发布各方专家对古城墙原址保护重要性的言论,以及各方人士对长沙市政府、万达的质疑。 3月5日,天刚黑下来,工人开始动工“切割”古城墙。与此同时,民间保卫古城墙人士和媒体群集在万达开福广场附近一幢居民楼楼顶天台上,用相机和摄像机记录施工方拆除古城墙的场景。保护古城墙的两个主要人物,汤蕾和中南大学的梁伯钦同时作微博直播。 他们的微博得到迅速传播,当时还在德国法兰克福访问的古建筑保护学者方振宁得知这一消息后在微博上评论道:“这简直是犯罪。”他表示将尽快回国,参与保护长沙古城墙行动。 3月10日,回国后的方振宁在湖南大学建筑学院作了一场“保城独立思考”的报告,从古建筑保护角度谴责拆除古城墙的行为。“异地保存无异于阉割历史。”他说。 柳肃先后作了两场报告,向公众讲述古城墙的价值。长沙民谣歌手老赵,则为此写了一首歌《拆那——为危如累卵的长沙古城墙而作》,歌中唱道:“古老的城墙被无知掩埋,这儿只剩下空洞的名。”闻者为之动容。 汤蕾等人排演了一出名为《长沙·别》的话剧,其中“别”字既有告别古城墙之义,同时又与长沙俚语骂人的话同音,借以表达对摧毁古城墙者的愤怒。3月2日、3日晚,《长沙·别》在一家咖啡馆中连演两场。舞台上,4个身穿醒目黄色工装裤的人,不停地拆了一条又一条古街巷,事后又互相指责。观者哄堂大笑。 长沙市民以各种方式对古城墙被破坏表达哀思,但古城墙拆迁现场越来越难得一见,因为有人撤掉了登上居民楼天台的梯子。汤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3月8日晚,有人出钱包下了居民楼小旅馆里所有可看到古城墙施工的房间。当天晚上,《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万达开福工地门口拍照时,遭到身份不明人士驱逐。 满盘皆输 仅用一周时间,长沙潮宗街古城墙已被拆除70米左右。 按迁移保护的计划,最后只剩20米城墙保留下来,盖上玻璃罩,供游人参观。拆掉的古城墙,将另外选址,重修一段城墙。柳肃表示,“我是绝不会去看一眼那恶心的东西。市民们带孩子去看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孩子那是长沙的城墙砖,千万别说那是长沙古城墙。” 在柳肃看来,原址保存20米古城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这是市民、网友、专家学者不停呼吁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么大规模的保卫古城墙声浪,可能古城墙早已被铲除掉了。” 他还有许多担忧。棚改区里的很多公馆、老建筑都是柳肃主持修复的。这些老房子的命运堪忧。 长沙市政府前年启动了大规模的棚户区改造工程,“棚改”推进过程中,首当其冲的障碍,就是分布在棚户区里的公馆、名人故居、教堂,这些文物保护单位成为了开发商的眼中钉。 “4号公馆被开发商铲平,他们付出的代价仅仅是50万元罚款。《文物保护法》规定,毁坏不可移动文物,最高惩罚是50万罚金,这个代价太低了。”该法2002年才修过一次,但文物保护学者认为,还有重修的必要。 长沙文物保护人员发现,前几年被拆的麻石街上的条石,被挪到了深圳街头。深圳这样一个年轻的城市,且知道通过这种方式营造传统文化氛围,而长沙作为全国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却对准了相反的方向,拆老房子,盖摩天大厦,并不惜为此付出巨大的文化代价。 柳肃说,国家规定历史文化名城必须保存两个以上历史文化街区,长沙目前只剩潮宗街、太平街两处,已是“濒危”的历史文化名城,面临摘牌风险。 “文物局等行政部门自我定位为‘弱势部门’。”长沙市文物局的周慧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城市建设和文物保护产生冲突时,文物保护部门的意见往往处于弱势。据一位不原透露姓名的文物保护工作人员称,长沙市发布只留20米古城墙原址保护方案后,国家文物局、湖南省文物局均下达过指示,建议全部原址保护。但这个“建议”轻如鸿毛,很快被商业大潮卷得不知去向。 “古城墙拆了,没有赢家,我们都输了。万达输了,因为失去了打造企业文化品牌的机会。长沙输了,因为失去了历史文化名城的公信力。市民输了,因为失去了宝贵的古城墙。”柳肃如此感叹。 (徐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