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威和他的老式相机
镜头里留下的是容颜,镜头外消逝的是流年。在李政威不断变化的镜头里,当年那个1岁的孩子,如今已成为另一个1岁孩子的妈,而时间也给李政威增添了几许华发。30多年来时代发展的脉络,连同一座城市的记忆,都被他用镜头固定了下来…… 就在这几尺见方的空间内,当年那个1岁的孩子,竟然在他一年一年的镜头里长成了另一个1岁孩子的妈 3月20日,春分。 浮尘天气的侵扰让刚刚蔓延开来的春意打了折扣,乍暖还寒的凉意仍然笼罩着城市。 “春分啦,日子一天一天又变长了。快得很,等我退休了,你也就该进库房啦。”兰州照相馆里,55岁的摄影师李政威像往常一样,来到一间空着的摄影室里,对着自己的“老搭档”絮絮叨叨地拉扯了一番。 “老搭档”是一台上世纪70年代的黑白座机,在过去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这台笨重而古老的照相机,在李政威的操作下,拍摄过数以万计的面孔。现在,它头顶着一块黑布,静静地站在摄影室的一个角落里,轻轻推拉,底座的轮子依然滑动着发出沉闷的声响。3只看起来和它一样古老的光源灯,哑然地拥挤在一旁。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个轻巧灵便的三角支架摆放在最佳的摄影位置。“现在都用数码相机了,这个老家伙,从去年开始就彻彻底底退休了。”李政威把这台从1978年进入兰州照相馆后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的黑白座机称为“老家伙”,言语之间流露着亲昵。事实上,自从1983年更换了新的彩色相机之后,这台黑白座机的用途已经开始逐年减弱,直到去年,所有拍摄黑白老照片所需的材料全部停产,这台老相机也退出了历史舞台。“现在也就是个历史样本了。”李政威一边说,一边又打开镜头摆弄了几下。 李政威是兰州照相馆的摄影师,1978年4月,正在榆中县插队的他被抽调进兰州照相馆工作。34年之后,当初刚进照相馆时对摄影一无所知甚至连照相机都没有摸过的李政威,成了兰州照相馆资格最老、技术最好、平时也最清闲的摄影师。“多的都让年轻人去做了,我退居二线了。”李政威说的“二线”,是指对年轻摄影师的指导和更多的服务管理工作,但是很多重要的场合,仍然需要他亲自拍摄,比如一些重要客户的护照、证件照片,还有一些名家的书画作品。“逢年过节店里忙的时候我也会帮忙。”李政威说。 现在显然并不是忙的时候,但仍然有活找到了李政威。上午11点多的时候,李政威被告知有顾客指定要他拍照,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怀里咿呀学语的孩子被带到了李政威的面前。 “李师傅,我是张婷呀。”年轻女子熟络地用兰州话和李政威打招呼。李政威有片刻的思考,但显然他最终并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以及和它的主人相关的信息。 “你们今天准备照个啥呢?娃娃的生日照吗?多大的娃娃了?”记忆的缺失并不影响李政威为顾客服务的专业素质,用他的话说,不管来的客户是谁,都必须提供好的服务。 “李师傅,您都给我照了20多年的相了,我换个时间来,您就不认识了呀?”张婷看出了李政威的记忆空白。虽然每年只见一次面,但在张婷这25年的成长岁月里,李政威无疑是一个固定且重要的见证人,自从她记事起的每一年生日,都会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兰州照相馆,让李政威为她拍一张照片作为成长的纪念。而母亲收藏的老照片则告诉她,这种纪念从1988年,她刚满1周岁的那年就开始了,25年来从未间断过,因此张婷觉得自己有理由被李政威记忆。 “哦,是你呀!你不是每年七八月份才来吗,今年怎么提前了?”李政威当然知道自己有一位服务了20多年的老客户,但是他无法仅凭姓名和容貌,便将她从记忆之中打捞出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李政威服务过的客户数量越来越庞大,每一位客户在他30多年的记忆中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他并没有能力去记住每一位客户的名字和容貌。 “以前是我妈带我过来照相,现在是我带我儿子来照相。今天是我儿子1周岁的生日,过来让您给留个纪念,以后每年的时间就都改在3月份啦。”张婷笑着举了举抱在怀里的孩子,一连串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就要她25年来一直拍照的那个位置;最好能找到25年前自己1周岁时坐过的那张凳子;继续拍黑白照片;给孩子拍完照片后还要拍三口之家的合影…… 在张婷滔滔不绝的述说里,李政威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在这几尺见方的空间内,当年那个1岁的孩子,竟然在他一年一年的镜头里长成了另一个1岁孩子的妈。 在他的镜头里,总是若有若无地留下了这座城市的古老记忆 因为不需要化妆,不需要造型,只是几张黑白的半身照片,张婷一家三口的拍摄很轻松就结束了。 “其实现在家里都有数码相机,平时自己拍的照片已经很多了,几乎每周都会给孩子拍照,往电脑里一存,也不需要冲洗。把孩子抱过来就是传承一种习惯,毕竟我自己在这里照了20多年。”离开前,张婷笑着向李政威道谢,而她的话,刚好戳到了李政威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照相馆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已经变啦。”李政威慢慢悠悠地回忆起曾经最好的时光。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别说照相机,就连照相,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因此来照相馆照相时, 必定都是客户人生中最重大的日子。“比如结婚啦,孩子周岁啦,或者是团体毕业照,要么就是获得某种特殊的荣誉,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那种照片。”李政威说,因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和他手中的相机镜头一起,成为无数客户人生中最重要时刻的见证者。 “每一次快门按下去都是非常重要的。”李政威记得自己第一次上机操作是给3位年轻人拍当时最流行的“军装照”,绿色的军帽军装,胸前别着毛主席胸章,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最流行最时髦的装扮。3位年轻人站在东方红广场毛主席的雕像下昂首挺胸,李政威按照师傅的指点战战兢兢地拍出摄影生涯中的第一张作品。“那时候这样一张照片贵得很呀,要1元多,我的工资一个月才24元钱,绝对是奢侈品。虽然我们天天给别人照,但我们自己是照不起的。”李政威从收藏的相册里找出这张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神采奕奕。 李政威曾服务过多位领导。“第一次拍的是省军区一位姓曾的参谋长,当时他的军衔是大校。”李政威回忆,参谋长来到照相馆后没有任何“架子”。“在这里您是师傅,您就完全按照您的意思去拍。”这是参谋长当时给李政威的鼓励,而这句温暖平实的鼓励不但在当时缓解了李政威紧张的情绪,更为他后来的摄影生涯注入了充足的“底气”,以后无论为哪一级的领导服务,李政威也总是淡然从容。“拍照的时候,我就是师傅。” 不过现在李政威已经很久没有再为领导们照过相了。1983年,当李政威为兰州照相馆刚刚更换的彩色照相机惊喜和着迷不已的时候,他显然并没有料到在未来的20年里,将会有更加先进更加智能的数码相机出现并普及,从而对传统的照相行业造成冲击。 “2002年我们相馆刚刚更换数码相机的时候它还是个高级玩意,不过现在一台数码相机也就千八百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甚至像素好一点的手机都可以代替照相机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拍照,照相馆在人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从前那么重要的地位了。”李政威说,再加上婚纱摄影、儿童摄影、个人写真等专业影楼的细分,传统的照相技术正在逐步走向没落。 “旧的技术是没落了,不过新的事物发展得越来越好,这30多年来人们生活条件和精神面貌的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李政威感慨于自己的镜头所见证过的时代发展脉络:从上世纪70年代的绿军装,到80年代的卡其喇叭裤,90年代的迷你裙大波浪卷发,再到最近10年来被“韩流”席卷…… “照片就有一个好处,能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时代给记录下来。等一个时代过去了,再去翻看这些老照片,后来的人们就会知道,哦,原来之前的人们是这样生活的。”李政威说。 李政威的回答仿佛是一剂强心针,让老人满脸的沟沟壑壑里都流溢出莫大的喜悦 下午3点多,照相馆里来了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白发如雪,深深弓着的腰更像是一座承担了人生风霜的拱桥。 “我要冲洗一张老相片,50年前的老相片。我有底片,但是要从前的老材质、老工艺,你们能做吗?”老人的语气里充满渴望。 “能做。先给我看看你的底片。”李政威的回答仿佛是一剂强心针,让老人满脸的沟沟壑壑里都流溢出莫大的喜悦。“我问了好多个照相馆,他们都不能做,孩子们还拿到西安去问过,也不行。”老人因为激动而话语急促,他轻微地哆嗦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拿出一张黑白底片交给李政威,“这是我的结婚照,1962年拍的。以前的照片被老太婆不小心沾上水了。今年是我们结婚50周年,我想要再洗一张和从前一样的,要放大成7寸。” 李政威拿着底片对向光源,一对年轻的新人,男人喜悦,女人羞涩,时间还没有在他们的脸上刻下生活的沧桑。 “一张12元,一个星期以后取照片。”李政威让工作人员给老人开票,自己拿着底片去找赵世斌。 赵世斌现在也变得相对清闲了,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他和李政威是最好的工作搭档,李政威拍照,他洗照片,两人的合作平淡而默契。 “现在拍照主要靠化妆和造型,后期制作都用电脑了,光线、人物、背景,什么都可以修,眼睛小了可以变大,背景还可以用埃菲尔铁塔。我们那时候的技术不行。”在早已失去用武之地的暗房里,50多年的放大机、照片切边用的刀具随意地摆放着。“用这个切出来的相片是带花边的。”赵世斌开始削半截没用完的铅笔,那是他修照片用的工具,照片冲洗出来之后,只靠半截削得细细长长的铅笔在照片上轻点细勾,就可以调整出完美的亮度和饱和度,还有一支相同用处的毛笔已经落满灰尘。“这修照片的手艺,年轻的时候师傅手把手教了3年才学会。” “现在能冲洗老照片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一是以前的这些老技术都没有人会了,二来老照片用的材料国家都已经不生产了。我们这里的材料也就是以前没用完剩下的,最多再能支撑一年。一年以后我们也做不了这些老片子啦。等我们退了休,就再也没有人会从前的这些老手艺啦。”李政威陪在赵世斌的身边,言语神情无比落寞。 “可不是嘛,操持了一辈子的老手艺了,就这么扔掉了,可惜呢。”赵世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腔,开始为冲洗老人那张50年前的结婚照做准备。(赵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