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有“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之称的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碛口古镇,真正的古迹正在消失,而仿造的假古迹已经开建。依托文物保护的古镇开发,反过来正在对真正的文物形成伤害,正在以“仿古”害“真古”。
一方面是政府不出钱维护,另一方面是担心老百姓自己修缮会改变古建筑风貌、结构而采取严密措施加以控制,碛口古镇古建筑的保护陷入了一个怪圈
“一个不合格的东西”
2006年12月22日傍晚,夜幕四合,寒风凛冽,碛口古镇一片沉寂,一派萧索。一座仿古建筑和一个新式广场将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镇明清街拦腰斩为两段。
这一模仿云南丽江“四方街”建成的仿古建筑,是山西省临县在碛口古镇规划建设中的第一个动作,它寄托着临县复兴古镇的梦想。
当地居民称这组仿古建筑为“四门洞”和广场。“四门洞”的第一层是一个仿古城门楼子的样式,第二层是一个仿古楼阁。“四门洞”第一层的内部是两道垂直交叉的门洞,在城门楼子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各有一个门洞。
但从“四门洞”建成后的情况来看,它的功能并非是为了便于人们通行。因为左右两边的门洞都已经被堵上了,左边的门洞安装了一道木门,右边的门洞被用砖块砌了起来。
在“四门洞”和广场的四周,是留存了上百年的真古迹——绵延不绝的古老院落。已落成半年的这组年轻的仿古建筑像一个未历世事的孩子,显得稚嫩轻浮,且格格不入。
“这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不合格的东西!”12月23日上午,临县文化旅游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物保护监督管理员对《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说。
明清街,传说是明末清初碛口崛起为商业繁华之地后遗留下来的老街。
在古镇人心中,这是一条承载着碛口历史底蕴的古道。铺就古道的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的石板,见证着古镇的几番浮华,几度凋零。
据记载,从战国时候起,碛口就是黄河上的一个军事要塞,商业贸易活动在金元时期初成雏形,明末清初开始繁盛。
乾隆年间至民国初年,碛口的商业发展到达顶峰。民国四大财阀之一的孔祥熙曾在碛口开过煤油和烟草专号。当年曾有民谣唱道:“前街(东市街)胜过小天津,后街(西市街)胜过苏州城,最为中街(中市街)是中心,胜过上海和澳门。”
黄河天险的阻隔和水运的发达,成就了碛口曾经的繁盛。黄河流至碛口,四五百米宽的河道突然收缩到80多米,水面渐次下降,落差达10米,形成水急浪高的“大同碛”。
黄河上游顺水而来的货船无法通过大同碛,不得不靠岸,碛口于是成为一个商品集散地。从上游水运而来的货物在碛口中转,通过旱路发往太原、天津、北京等地,而从黄河下游和华北等地区发来的货物,则在碛口装船逆水而上,运往内蒙古、甘肃、宁夏等地。
碛口“水旱码头小都会”、“九曲黄河第一镇”的称誉即由此而来。
绵延5华里的明清街两旁鳞次栉比数以百计的商号,即是碛口从前商业重镇的一个写照。
当繁华伴随着水运的没落而褪尽颜色,碛口开始凋零。前世的荣光散尽,换来的是满目苍凉的今生——一条古道,千重老屋。
它们,维系着古镇人怀旧的情结。古镇人的记忆里,有明清街上往复不绝的驼铃声,有商号里繁忙的身影,有名震一时的绝色女子冯彩荣……
将古道截断的广场和仿古“四门洞”的出现,触动了这种情结。
仿古引发的风波
质疑的声音,从“四门洞”和广场今年5月间开工建设以来就没有断过。民间认为,“四门洞”不仅“四不像”,还对古镇的整体风貌和格局造成了伤害。
质疑的声音不仅来自民间,在碛口镇和临县政界,也有反对的声音发出。据此前有关媒体报道,上任碛口镇镇长一职不久的陈顺曾说,“四门洞”与周围三四百年的房屋颜色截然不同,不好看。
不过“四门洞”和广场最终还是建了起来。这组仿古建筑的资金加上碛口古镇保护、建设、旅游三项规划的费用80 万元,累计耗资180多万元。
这笔巨额资金的支出,引发了更为广泛的反感。碛口古镇的人们普遍认为,与其把这笔钱用来建造一组有损古镇整体风貌的仿古建筑,不如把它花在对真正的古建筑的维护上。
2006年10月间,曾十余次造访碛口的清华大学建筑系乡土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再次来到碛口考察。和陈老先生一同来到碛口的两名记者,随后向中央有关部门寄发了一份题为《“世界百大濒危文化遗址”碛口古镇面临“毁容”》的内参。
陈志华教授在内参中批评道,“四门洞”和广场的出现,使古镇的主要街道被拦腰斩断,严重破坏了古村的结构、空间关系和风格的统一。
这份内参经有关领导批示后转发到国家文物局和建设部。随后,国家文物局和建设部工作组赶到临县,一同前来的还有山西省吕梁市相关部门调查组。
据临县文化旅游局局长杨卫华说,国家文物局、建设部及吕梁市调查组经过实地调查,并调阅了相关规划文书后,认为内参所反映的问题不是大问题,甚至有言过其实之处。
不过,一个事实是,在陈志华教授2006年10月中旬与两名媒体记者一道考察碛口之后,“四门洞”的后续工程就彻底停了下来。
与“四门洞”仿古建筑相隔不久被停止施工的,还有一座仿古“关帝庙”和黄河岸边人工码头的建设工程。“关帝庙 ”是碛口古镇黑龙庙的后庙,在上世纪40年代被拆毁,材料用来生产军需用品。
12月23日,《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来到碛口,这3项工程都处于停工状态。
而之前曾明确表态要与“四门洞”仿古工程斗争到底的临县本地人士,也因为担心卷入政治纷扰而突然噤声。
记者此间还了解到,临县文化局即将面临一次大换血。50多岁的局长杨卫华即将退居二线,“县里一开常委会,可能就下了”;副局长郝大山和另一名骨干则面临工作调动。
“整个局里真正做文物保护的就我们三个!”郝大山说。
建设“四门洞”和广场一共耗资100余万,这笔资金来自于临县财政拨款。资金的性质从侧面证明了坊间的一个说法,“四门洞”和广场的建设,是临县县委、政府主要领导拍了板的。
据陈志华教授透露,碛口古镇“四门洞”仿古建筑和广场工程动工后的七八月份(记者注:当事人未能回忆起准确时间)的一天,临县县政府一名副县长带领文化局局长找到他的工作室,要求他点头同意“四门洞”、新式广场的建设,但陈始终未点头。
“我说了几十遍,‘一定要到国家文物局报批’,我都说得生气了,他们才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陈志华说。
模仿之后的问题
一场风波之后,最近有消息传出:“四门洞”仿古建筑和广场要拆!
古镇居民感叹:建这组工程花了100多万,现在要拆,不知又要花多少钱?
碛口古镇被公布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在2006年6月,而“四门洞”仿古建筑和广场刚好在公布之前的大约1个月前动工建设。
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差,成为临县有关人员认为该项建设并不违法的一个理由。临县文化局副局长郝大山说,在200 6年6月被公布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前,作为一个整体的碛口从未被任何一级政府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连‘县保’ 都不是”,但建设“四门洞”和广场,还是严格以省市县相关部门批准的《碛口古镇保护规划、总体规划和核心街区保护详细规划》为依据。
郝大山说,导致这场风波的主要原因是,临县发展碛口地方经济、带动碛口人民脱贫致富的心太急,因而在具体的操作中出现了一些草率的地方。比如,没有组织碛口规划者以外的专家进行更广泛的论证,也没有向上申报审批。
在临县文化局,局长杨卫华明确表态反对拆除这组建筑,但是县委、政府目前的主导思想还是要拆。
一个问题摆在临县当政者的面前:拆了以后怎么办?是留片空地,还是拆了重建?如果重建,如何建?
这是一个覆水难收的难题,而被这个难题难住的,就是当初泼水的人。
也许即将夭折的“四门洞”仿古建筑和新式广场,曾经寄托着临县有关人员的美妙梦想。受中外游客青睐的云南丽江古城“四方街”,给了他们“创作”的灵感——模仿丽江“四方街”,在碛口古镇建个“八方街”。
临县文化局副局长郝大山为此曾不远千里奔赴丽江考察取经,他深为丽江一方古城带动“四方”居民受益的经营模式所打动。
按照郝大山的设想,碛口古镇“八方街”建成之后,不仅能为游客提供一个相对宽敞的娱乐和休憩场所,周边居民还能依托以“八方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巷道,经营农家饭和碛口土特产获取实惠。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蕴涵着良知的理想化的设想,但关键的问题是,碛口不是丽江,不同的域情注定了复制别人的模式,带来的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结果。
在民间,没有人知道仿古建筑“四门洞”和广场筹建前的这一渊源,更没有人知道它原来还有一个艰涩难懂的“官名 ”——骆驼圐圙(音kūlǖè)。据介绍,“圐圙”是蒙语,意为“围起来的草场”,喻“八方街”上的广场。
为了让广场不负“圐圙”之名,在已建成的“四门洞”的右边,还有另一组尚未建成的仿古建筑。设想中的这两组相连的仿古建筑形成一个弧形,将广场围起来。
文物保护的尴尬
碛口古镇的旅游开发思路始于1998年,时任临县副县长的王成军开始探索古镇的旅游价值。
1999年,碛口被山西省公布为省级风景名胜区;2001年,碛口被确定为山西省第一个旅游扶贫实验区;20 03年1月,碛口被山西省政府命名为全省第二个地质公园;11月,碛口镇西湾村被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公布为首批“全国历史文化名村”;同月,碛口镇被山西省政府公布为“山西省历史文化名镇”;2005年,碛口镇被公布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同年,世界文化遗产基金会将碛口列入“世界百大濒危文化遗址”;2006年6月,碛口古镇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系列的品牌战役背后,寄托着的是古镇开发的梦想。而在品牌战役之后,实现碛口复兴梦想的第二步——交通路网的建设,临县已经迈了出去。
但是,这一切努力和梦想所依附的主体——古迹的保护,临县还在路口徘徊。
在过去的8年中,不管是临县还是碛口镇,都没有专项的财政资金被投入到古建筑的维护当中。
对于众多古建筑的保护,很大程度上体现在文化局每人每月100元人民币聘请的文物保护监督管理员身上。这样的监督管理员在碛口全镇一共17名,所产生的聘用经费由文化局自己解决。他们通常的工作是每天走村串寨,看哪家建房了,哪家的房屋被擅自改动了,只要发现,马上报告文化局。
“打小报告”的工作性质,给这些监督管理员们带来了一个带着侮辱色彩的绰号——文化局的“汉奸”。
对于部分过于破旧、存在安全隐患的房屋,老百姓提出维护要求时,还必须按照临县文化局制定的一个四级审批程序,通过村委会、碛口镇、临县专职文物技术员、文化局的层层审批后,方能在技术人员的监督下付诸实施。
一方面是政府不出钱维护,另一方面是担心老百姓自己修缮会改变古建筑风貌、结构而采取严密措施加以控制,碛口古镇古建筑的保护陷入了一个怪圈。
据陈志华教授介绍,他曾经走访考察过山西的许多文物古迹,大多文物古迹的保存现状令人堪忧。
“山西平遥一位关心文物的中学老师曾经对我说,‘平遥的文物日新月异’。”陈志华教授说,“文物单位怎么能‘ 日新月异’呢?”
文物保护单位在经济建设的大潮中遭遇“日新月异”拆解改建现象,在国内屡见不鲜。云南建水县将一条拥有悠久历史的老街拆除,建成一条古韵全无的“仿古街”。
无怪乎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谢辰生会说:“103处历史文化名城80%以上名不副实。”
这足以引起试图利用历史文化资源谋求经济效益或者地方发展的人们警觉,一旦不可再生的历史文化资源消失殆尽,依附这些资源产生的设想与计划,都将付与东流水。
碛口古镇在近百年来,曾经遭遇过数次自然与人力的破坏。20世纪30年代末,日寇攻入碛口,在碛口烧杀抢掠,建筑被毁,商人四散逃亡,碛口商业遭受重创;50年代和70年代黄河两度泛滥,冲毁无数古建筑;10年“文革”,碛口再次遭遇不幸,在中市街骡马巷,那些凿在砌墙的石头上的拴马孔,当年被全部砸毁。
经历了数百年风雨洗礼后幸存下来的碛口古镇,破相已经随处可见,在古镇西市街、中市街、东市街,在毛主席19 48年3月23日东渡黄河后路居过的寨子山村,在西湾村……
世界文化遗产基金会授予碛口的“世界百大濒危文化遗址”,不应该被当成一个炫耀的招牌,而应该是一口长鸣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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