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德胤，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住建部传统村落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编者按：

如何建设乡村，这是中国近百年来一个经久不衰的议题，也是一个夹杂着兴奋与焦虑的历史难题。自20世纪上半叶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等人掀起乡建风潮以来，中国大地上有关乡建的讨论和实践此起彼伏，从未止息，且一直以来都在牵动着大众的神经。

尤其近些年来，随着城镇化的加剧和产业结构的规模调整，乡村进入了更广阔、复杂和深刻的变化，其现状和问题益发严峻，政治力量、资本力量、知识力量和习俗力量在乡村的协同与拉锯也益发复杂。基于此现实，各方力量都在探索乡村的改良，也试图在制度、产业、公益、金融等方面给出自己的解答。2015年11月19-21日，首届中国古村大会将在浙江乌镇召开，腾讯文化将陆续推出系列报道，近距离观测有关中国当下乡建和古村保护的实践和可能性。

西河村位处大别山腹地的信阳市新县周河乡，自然环境优美，其古民居、古树群连点成片，古朴别致，是十四届中国景观村落之一。

作为第一批古村路线上的重要节点，西河村经多方设计团队参与，展开了县、乡、村联合共建的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实践。如今村中西河粮油博物馆、咖啡馆、帐篷酒店陆续开业，西河的发展已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时隔两年有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也是西河村传统村落规划团队负责人，西河荣誉村民罗德胤在西河村对话“村长”吕旅，畅谈小村庄的大变化……

一、小村庄的大变化

罗德胤：新县有很多的传统村落，当初是如何发现西河？又是什么吸引您把西河列入第一批启动建设的村子？

吕旅：在新县，丁李湾、毛铺村是比较出名的，西河村在大湾这一片规模不大，少有人知，但是临街一排老建筑保存得很好，河道非常漂亮，两岸的古树群也很有特色。总的来说，西河村底子比较好，有发展潜力，规模小，动起来也容易，再加上有罗老师保护规划团队、何崴老师设计团队的加入以及赵亮在后期运营管理上的跟进，这些都让我们对选择西河村很有信心。

罗德胤：西河从选点、调研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开工仪式到现在一年多，您觉得西河在哪几个方面有明显的变化？

吕旅：先来说看得见的变化。一个是基础设施的改善，西河的给水排水、电力电信改造都已经完成，基础设施方面的配套比较明显，像从前路边的电线杆、杂乱的电线都看不到了。

再一个是民居和村落面貌的改变，原来看到的都是非常破败的景象，通过建筑改造、街道修复、环境治理等一系列整治，现在的西河房舍是古韵的、村庄是美丽的。尤其是河道景观，原本很优美的河道并没有被很好地利用起来，人和水的关系是分离的，现在有了滨水的小路、古树下的亲水平台、河道两岸的交通联系也更紧密，你经常可以看到人们在河边漫步，在亲水平台休息、聊天，西河——这条河才正真走入了人们的生活。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后来我们发现，村民的精神面貌也变了！一开始我到西河看到的村民，他们的精神状态、生活状态和今天相比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当时村里基本只有老人和孩子，他们看起来有一种木讷的感觉。通过这段时间的建设以及我们和当地群众的接触，大家有了在古村落保护这方面的共识，进而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村民看到陌生的游客也都非常热情。尤其是基础设施配套完成之后，有了农家乐，包括赵亮开的咖啡馆，这些类似的餐饮活动，带动了村民从事经营活动的热情，有了服务意识和改善提升自己家环境的觉悟。原来村民家里面多是比较杂乱，现在不管有没有客人来吃住，各家小院里面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最后这种“看得见”意义重大，它反应了村民的观念在变，产业也被随之拉动。同时，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变化——潜在的产业拉动。比如说原来烂在山里的野生猕猴桃，因为咖啡馆卖野生鲜榨猕猴桃汁出了名，在野生猕猴桃成熟的季节里，村民在山里采猕猴桃就可以有不少收入。类似的还有板栗、银杏这样的土特产原本是藏在深山无人识，烂在深山无人用，现在这些农副产品都被利用起来，而且成为村民收入的重要来源。

现在看来古村落的保护和利用还可以推动一、二、三产业，带动村民致富，进而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包括民俗、文化的共同发展，是一个很重要的引擎。

二、从村落保护到产业发展

罗德胤：西河的这些变化，您有什么感受？对您自己有没有一些影响？

吕旅：原来大家看到的西河村概括起来说是房子古老、河道幽美、周围的山体和植被等自然条件都非常好，但是村里确实脏乱差。可以说除了“古”和自然环境好之外，西河跟其他农村没有太明显的区别。通过西河的变化来看，我感觉我们很多古村落是能够做起来的，也坚定了我们古村落保护、开发和利用的信心。

罗德胤：去年新县办一周年活动的时候，我就感到西河村和其他的村子不一样了，何崴设计的粮油博物馆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与河道景观的结合也把建筑和自然做到了很好的融合。

吕旅：对，除了基础设施配套之外，粮油博物馆这个点释放了古村也可以适合现代生活的强烈信号。让大家知道实际上古村落的保护利用不仅是修旧如旧，还是可以和现代建筑、旅店、产业开发结合在一起的；一条河不仅被用来挑水、洗衣服，也可以是很好的公共活动空间。

去年和今年最大的差别还是这个咖啡馆。从外在的基础设施配套建设转向内在的经营管理、产业发展、消费引导。小小的咖啡馆启动了古村的消费模式，拉动了经济增长。

罗德胤：确实，咖啡馆的开业时间不长，但是显示出令人意外的消费力。

吕旅：西河发展这两年多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乡村旅游概念的转变。新县的旅游一直是以“红色”旅游为主的，后来从“红色”旅游到“绿色”生态旅游，再后来想增加古村落旅游。当时的想法只是增加古村一类的旅游产品，创造新县旅游的一些新亮点，通过几个古村落的改造吸引更多人到新县。简单说古村落只是作为一个旅游景点、一种旅游产品。并没有想到能把古村做成一个能住宿、消费的地方，也没有往更深处想，比如通过一个村来拉动多项产业。

后来看到新县这几个村的发展，以及了解到浙江其他地方乡村游的开展情况，我对乡村旅游也有了深层次的理解。原来也有民宿的概念，但是不明确具体如何进行，也没到现场看过。现在通过多方考察和已有的实践，确实对我们下一步发展民宿经济坚定了信心，也找到了方向。

罗德胤：现在西河已经有了比较好的发展，您对于乡村旅游发展也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那下一步县里对西河的发展有哪些期望呢？

吕旅：旅游是一个方面。之前游客在古村只是看一看、走一走，现在变成游客可以在这住宿、吃饭、消费，这个势头很好。下一步传统建筑改造、青年旅社等也会逐步完成，之后还会有民宿、竹编馆、字画馆及其他一些临时性的展示馆，这样旅游服务的设施就更丰富了。这之后政府要在农舍改造上加大投入，会有一个全县范围内的百家民宿的示范建设的计划。

产业是另一个方面。硬件的改造不仅是为旅游服务，也为产业发展提供基础，所以下一步不仅要在旅游上做文章，围绕着旅游，能拉动第一、二、三产业的项目也都可以做。以猕猴桃为例，之前由于交通不便，也没有名气，就没有销路，无法形成产品，现在可以实现就地商品化。我们正在丁李湾建立一个猕猴桃基地，将来西河要是有条件也可以建一个基地。我们还有板栗、银杏、油茶，围绕这些传统农产品发展种植业，再进行深加工将其做成休闲、养生食品，发展绿色食品加工业，使游客既可以吃到原产品，又可以吃到加工的产品。

下一步我们还打算在西河建设阿里巴巴村淘点，游客不仅可以在本村消费，回家后还可以通过电商平台再次购买本村产品，进行二次或多次消费。电商可以和咖啡馆等实体店联合起来，让游客在当地有充分的体验，并形成一种习惯，回家后仍会怀念当时旅游的感觉，如此回忆起在河边喝着猕猴桃汁、吃着板栗的感受，促使游客形成持续消费。

罗德胤：对，虚实结合。实体店要具有现场产品展示体验的功能，电商有线上展示销售的功能。这样一来就可以把西河这个实体的小市场和网络的大市场联系起来。

吕旅：为了更好的销售线上产品，食品的保鲜包装问题、物流配送问题都将变得十分重要，解决这些问题实际上就促成了建立从食品采摘——加工——深加工——物流一体化的产业链。

现在这些计划都是以古村落为引爆点和出发点，不管将来会有多少个“0”，但“0”前面最关键的“1”是古村落。可以说现阶段我们已经从一做到十了，将来会做到千、做到万，很多产业的链条、经济效益的链条会越拉越长，零也会越来越多。
 

三、“资本+人才”——发展的重要动力

罗德胤：您刚才提到百家民宿，县里有具体的计划吗？

吕旅：现在我们正在做普查，主要围绕新县已经启动的这几个点——西河、田铺、丁李湾，还有下一阶段要启动的老叶湾等村落。百家民宿一定要相对集中，在普查的基础上，下一步政府要提供一定的政策和资金支持，进行民宿的改造和内部的配置，按平米数进行补贴，要分批做，同时在过程中给予持续的引导和示范。

罗德胤：对于百家民宿，您说政府会提供政策、资金的支持，那在人才培养方面有没有什么计划？

吕旅：人才培养要和资本的运作结合在一起。当然政府也应该出面做一些支持。

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农民职业培训中心，主要围绕采用现代技术的种植业、养殖业对农民进行培训，将来肯定也会围绕着旅游、服务业进行培训。

这个培训说到底是一个标准化的培训。现在的种植、养殖都是标准化的，民宿也会有一个改造的标准、建设的标准，将来还会有服务的标准，要围绕这些标准进行培训，也可以让他们分批去已经发展得比较好的地区考察。但是民宿标准的制定要符合新县的实际，标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西河可以作为一个参照的标准，但必须要考虑到游客量、游客需求、旅游产品开发等实际情况，旅游设施、服务水平要和游客水平匹配。

罗德胤：现在有这样一个问题，您已经去看了莫干山、遂昌、宁海这三个地方，它们都在一个庞大的经济圈里，离杭州、上海那些地方很近。但是新县区位没有那么好，那您认为咱们的客源地集中在哪里？您又计划怎样去推进新县的乡村旅游业和其他产业的发展？

吕旅：目前新县旅游的客源地主要是武汉，信阳本地的也有。郑州、开封这些豫北地区的城市，服务半径大概在300公里的，都有机会成为客源地。而且现在自驾游是一个趋势。另外300公里之内我们的道路条件还是可以的，比较便利。我在宁海看到他们修建的登山健身步道，实际上是体育、文化、旅游的一种融合。将来我们也计划在新县建设一个步道系统，可以把这些古村落和其他旅游景点串联在一起。像西河村，他将来可以作为步道系统的一个重要节点，提供配套的服务，例如餐饮、休憩、应急救援等。

在推进发展方面现在的策略主要还是加大宣传力度。除了传统媒体宣传，还增加了微信等新媒体的宣传和体验式的营销。体验式营销在于为游客提供更好的服务，让大家认可村庄的好。通过自身体验进行口口相传，这种营销的力量非常强大。再高一层次是我们明年要申请承办第二届古村大会，创建一个更大的平台，进一步宣传与营销，同时也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和资本来参与到古村落的建设中。

罗德胤：经过两年的发展，到今年八月两周年的活动时，新县已经有三个村子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了。这三个村子您自己比较过吗？他们各自的特点和优势是什么？

吕旅：现在做的最全最好的应该还是西河。丁李湾目前基础设施已经完成，但是合作社的作用没有发挥好，这点比西河滞后。

我们认为如果古村落能够可持续发展，就必须要吸引资本和人才进场，现如今农村的实际状况是村里老人和小孩居多，靠这些特殊的困难群体来把一个古村落做起来基本上不可能，一定要有资本和人才。丁李湾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在资本和人才的通道上没有打通。

田铺才刚刚启动，完成了一些房屋的改造、景观的建设，目前整体景观效果还比较好。它将来也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因为田铺是县城去往许世友将军墓的必经之地，适合联动发展。

田铺的空间格局比西河大，是大盆地的概念，视野开阔，给人一种很敞亮的感觉。对比起来西河能带给人一种幽静的感觉，是被拥抱的感觉。在西河你可以坐在河旁边的石头上发呆。

总之各有各的优势，各有各的特色，我们绝不能做得千村一面。所以新县的每一个村都有自己独立的设计团队，每一个团队又有各自的特色，各自的理念，这样每一个村的特色才能被最大限度的放大，不千篇一律才有利于新县全县的古村落发展。

罗德胤：您刚才讲到一个挺实际的问题就是乡村的资本和人才如何能够打通，李昌平老师提倡的村庄内置金融系统，您觉得在新县适用吗？

吕旅：李昌平老师其实不反对资本下乡，他只是强调要先培养起村庄自身的经济实力。以内置金融为主，目的就是让农民自己当家。但金融本身是和现代经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让农民自己来做金融，他们并不了解金融的做法和流程，那么要推行内置金融也需要有人来帮助农民建立起这套系统。这样一来就存在一些不确定性，有的地方能建立成功，有的地方就暂时做不起来。比如合作社，前提是加入合作社的社员要有一定的低限度的资本积累，不可能全部都以土地、房屋入股。完全没有资金储备是不行的。

新县的特点在于保存越好的古村落，越是贫困村。在贫困人口占大多数的地方，完全靠内置金融来启动会有很大的问题，可能根本启动不了。这个时候政府需要做一些启动性的工作，要挑头去成立合作社这种相应的机构，也要给予一定的资金推进基础建设，带动村庄发展，产生现金流，推动进一步发展。

罗德胤：新县在这方面做的非常好，两年来我眼见政府在古村保护上投放的各种资源，包括资金、组织和人才等等，可以说已经做到不遗余力，但是一直这样输血也不行，总归要有造血机制，才是长久之计。古村保护全靠自我造血是危险的，但是一点造血能力都没有也很危险。就西河来说，现在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消费能力，尽管相比于政府前期在基础设施、公路和河道景观上的大投入，还只是杯水车薪，但是它让人看到了希望。

吕旅：是的，政府的工作就是铺好路，让人才回归，带着村民一起奔着希望前进。刚才说的内置金融问题，如果遇到好的人才也能解决，关键还是人才。

说到西河村的人才方面，当年我们的乡政府专门去北京请回了张思恩。作为西河村在外务工的一个代表人物，张思恩有成功的创业经验。有他回家乡带领村民们搞乡村建设，我们是放心的，也是寄予厚望的。一年多来，张思恩和乡干部、村干部一起，为西河村做了很多事。不过即便如此，西河村的人才储备还是不够，因为我们不光需要建设的人才，还需要运营管理的人才。几个月前，罗老师从信阳市里请来了赵亮，这个问题才算得到解决。

接下来我们还希望能引进更多的人才，尤其在开办村淘和咖啡馆这些方面，这些新鲜事物的受众群体本来就是年轻人，将来所有村淘的合伙人都会是年轻人，因为他们才更了解电商，更懂村淘，并且在创意、营销等方面更有优势。未来电商、村淘这个平台建立起来之后一定会吸引一部分人年轻人回来，只要我们将平台搭建好，人才回归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罗德胤：西河村已经吸引到赵亮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咖啡馆生意很好，国庆节帐篷酒店也要开业了。

吕旅：没错！之前我听赵亮讲过帐篷酒店，但没有具体看到过，以为只是简单的露营。现在看起来很有潜力，而且可以发展成为一种产品。这再次说明人才的重要性。要么村子本身有人才，要么从外面引进。在古村落做旅游，这些人才一定是年轻人。想办法让更多的年轻人来做我们这一代人找乡愁的事；在非常古典的一个村落里面享受现代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这既是一种反差，也是一种结合。这种结合会让所有到这个地方的人感受更深刻，记忆更持久。总体上说村落风貌一定要是传统的，但消费方式、产品内容一定要是现代的，包括帐篷酒店、青年旅店、咖啡馆等等，功能一定要现代。只有传统与现代结合好，古村才能在保持古风古韵的前提下，得到更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