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扬州段是整个大运河中最古老的一段。大运河的第一凿,从扬州开始。春秋末期,吴王夫差开挖邗沟,沟通长江和淮河,使得扬州成为之后承载经济命脉的京杭大运河上举足轻重的起笔。 扬州茱萸湾,传说隋炀帝曾多次从这里上岸,进入扬州城。 现在扬州境内的运河与两千多年前的古邗沟路线大部分吻合,与隋炀帝开凿的运河完全对应。其中,古运河扬州城区段从瓜洲至湾头全长约30公里,这一段运河最为古老,人文景观众多,也是人烟密集、市井繁荣的“江淮重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沿着大运河,盐商进了扬州,这是一个被商人和商业改变的城市,也曾经是一座高度专业化的消费城市。 市政改造挖掘出城市年轮密码 “小的时候,扬州城里正在进行道路改造,工地上经常会挖出各种古瓷片,每天我都去工地上四处翻找,看到什么特别的瓷片,就会放到口袋里。”这是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顾风青少年时期经常做的一件事情。当时改造的内容就包括填平扬州城区的河道,包括曾经贯穿城区南北的水上主通道——汶河。“古时候河道宽的时候,漕运船只也是从这里经过,民间把它叫做市河或者官河。”对于曾经水道纵横的扬州城,顾风引述了一句古诗:“邻里漾河过。” 小秦淮河与北护城河交汇处,一位市民在晨练。 顾风见到过汶河最后的样子,“虽然河道淤塞,但是两边还有残存的木头驳岸,没有用一根钉子,都是榫卯结构”。1959年为了迎接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改善地区交通状况,全线填平汶河。市河上著名的文津桥,桥上有文昌阁,阁型像是北京天坛的祈年殿,上面悬挂着“邗上文枢”的匾额。如今,修复一新、高24.25米的文昌阁仍是扬州城市空间的制高点和历史地标性建筑,在熙熙攘攘中挺立在城市的中心,而文津桥和汶河一起都埋藏在了文昌阁的下面。 在后来的岁月里,作为扬州文物局副局长,顾风又在多次的考古中发现这座城的年轮密码。南门发现于1984年的住宅楼施工中,城墙砖上还有“濠州”等铭文,专家断定,南门从唐沿用至清,被称为“一部城门通史”;西门发现于1995年的西门街拓宽改建工程,城门从五代沿用到清,各个时代的城墙基础、砖铺路面的地层叠压关系极为清晰,有意思的是,北宋时期路面车辙痕迹深凹,路面损坏严重,而南宋时期路面车辙浅、路面平,说明北宋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南宋时期战乱频繁、经济萧条、人口稀少;东门于2000年古运河风光带的改造建设中被发现,从唐沿用到清,这里有我国最早的南宋时期双瓮城的完整城门防御体系,比明南京城中华门还要早200余年。据说当年整治古运河码头的条石,夹缝中的蚬子壳就有几米厚。 从时光里套印出来的古城剪影 被重新打捞拼凑起来的城门遗址,更仔细地拼凑梳理出了扬州古城的前世今生。“不是不知道城门在哪儿,我们老扬州人都知道古城的基本格局。老城不大,很适合走路,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这家是裁缝铺,旁边是伞店,过河有座桥,拐弯有个牌楼,街上卖好吃的牛皮糖,藕粉汤圆有一股清香,走过去那家人又是奶奶的票友……” 扬州东关街旁的一条小巷。雨檐、灰墙、绿叶、路灯以及大红色的对联,写映着典型的扬州寻常人家生活。 复建的东门遗址营造出瓮城的模样,只截取了一段,像是从时光里套印出的剪影。城门上写着“东关古渡”,城门边还架设了一座吊桥,但其实桥下并没有河流。古运河从东关城门外流过,门前被命名为御马头,乾隆皇帝佬儿曾从这里经过。两艘木头渔船停在岸边作为点缀,风化斑驳得严重。正是起水华的时候,古运河浮起一大片油绿,给河道刷上了一层浓浓的清漆。 东关城门内现在是整修一新的东关街。本来街道两边都是房子,中间是窄窄的条石路,曲大爷的家原来就在这里。虽然已经搬到别处,但是他经常还过来,在城门边坐坐,只是并不走进东关街。这条街已经拓宽成一条平整的长路,有一千多米,大部分的店铺都是小吃,到节假日的时候,这里摩肩接踵,生意兴隆。当黑夜降临,这些店铺里的店主就和曲大爷一起离开,店主是离开做买卖的市场,曲大爷离开的是自己的老家。显然,有的店铺门板还没有做旧到位,但是对联却写得不错,比如“偶作东关街上客,常牵南柯梦中人”。 东关街两侧延伸出无数条巷子,走进去全都是寻常人家的生活。端午节过后的艾草捆扎在屋檐下,一溜遮雨檐顺着巷子整齐地延伸下去。老城区腹地的每条小街都有一个故事,其中“引市街”这个名字被认为是解开扬州城的一把钥匙。顾风解释称:“盐引是取得盐证的货币,明清政府把盐业垄断管理机构两淮盐运史和两淮盐运御史设在扬州,使扬州成为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这时候,扮演主角的是徽商。仅在扬州一地,徽州盐商的资本就相当于当时国库存银的一大半。” 讲究到极致的玲珑与“扬气” 在雨水丰沛的扬州,出现了很多盐商宅第,比如著名的个园、何园,处处体现着南方人的玲珑心思。个园的一副对联中,有“新雨”这个词,指新朋友。于是,“雨”字写法上多了几个点,意思是“新朋友多一点”。还有入口处的“镇园之宝”,一方瘦长太湖石,由上至下透出三个方格,形成一个天然的“丑”字。在另外一个历史街区南河下,汪氏盐商宅院正在修复中,有一堵高耸的防火墙,也有巨大的楠木堂和花园。扬州学会会长韦明铧觉得,扬州的盐商有徽商有晋商,徽商的趣味相比晋商,显得轻松、愉悦,以审美的情趣消解了晋商大院中那种权力等级的森严。 扬州南河下的盐商大宅。作为明清时期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扮演主角的徽州盐商曾在扬州建造了诸多精巧玲珑的宅第,并带动了讲究到极致的扬州消费文化和生活趣味的形成。 当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这座城变成了一座消费之城。有种说法,叫做“扬气”。顾风解释说:“就是扬州味儿,什么东西奢华、讲究到极致,就是扬气,那个时候扬州就是现在的上海,那个时候上海还没有形成呢。”扬州在古代中国,一直是领风气之先的时尚之都。18世纪的《扬州画舫录》中提到扬州盐商奢侈畸形的消费风气:选美选腻了,开始选丑,姑娘们大热天在脸上涂上酱油,在太阳底下暴晒,比谁更丑些;比有钱,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体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谁家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 将这种消费方式发展到极致的结果是,优美的居住环境,演变为成熟的园林建筑,并养活了大批的花匠、瓦匠、木匠;闲情蔓延出现了发达的戏曲艺术和戏院,历史上“扬州美女”的出处也与此有关;当时有“养瘦马”一说,又衍生出香粉业,现在是老字号的旅游商品;钻研口腹之欲,出现了淮扬菜系和名厨;打发时间又出现了大量的茶馆和浴室…… 荷花池公园里修脚的市民,依然是扬州城中典型的市景。 扬州城的古运河里停着龙船,模拟一场乾隆下江南的路线,客人在船上可以听听扬州的往事,还能品尝到淮扬小吃,三丁包、蟹黄汤包等等。导游经常会解释这一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说的就是茶馆和浴室。那时候,很多人早上一起床就往茶馆赶,因为他的毛巾牙刷都放在茶馆里呢。同样也就衍生出了扬州三把刀,扬州修脚的手艺好,在扬州城南门附近的荷花池公园,也能看到修脚一景,清风徐徐,远远看着那剪影,就觉得师傅的刀下有乾坤。 ■ 运河之城 “扬州是大运河的长子” 从地理位置上看,扬州处于运河与长江交汇的位置,水利上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运河贯通南北,把长江、海河、淮河等东西向的几大水系沟通起来,成了全国性水网的一个轴心;没有运河,这些水系就是一条条孤立的河流。这个水网的沟通点就在扬州。站在古运河和新运河交汇的茱萸湾附近,多条河流在这里汇集,感受会直观很多。这里也是扬州野生动物园、植物园。这是一个敞开的园地,活泼的松鼠在道路中间来回溜达、各种鸟儿在欢唱、园地里有一块“治理淮河”的碑石,不同的水系在这里贯通。园子里花花草草也多,扬州市市花琼花花期很短,而且不算很美——传说隋炀帝开运河就是为了来扬州看一眼琼花,但这的确只是一个传说。 扬州西门通泗门遗址。 扬州的地理方位,决定了其在整个运河文化带上具有枢纽作用。今天的京杭大运河扬州段,实际上是指解放后开凿的新运河。1958年运河取直,1962年整治完毕,古运河渐渐失去运输功能,新运河成为重要的航运通道。站在茱萸湾,旁边的运河主道、岔道上交汇着各种繁忙景象,没有一种景象是孤立存在的。 扬州是因大运河而兴起的一座城市,历史上的扬州有时候商人云集,有时候士兵云集,有时候混而有之……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使得扬州在发生政治冲突的时候成为军事堡垒,在和平时期又转变为繁荣的商业中心和文化中心,而这些和运河都牵扯着关系。顾风用了一个十分情感性的比喻说:“运河是扬州的生母,扬州是大运河的长子。扬州是运河边依然活着并且活得精彩的城市。”扬州正在努力申遗,“扬州人以前不觉得运河有多伟大,现在用‘世界遗产’的眼光来看自己生活的河流,它真的很伟大”。扬州集大运河联合申遗、瘦西湖及扬州历史城区申遗、海上丝绸之路申遗于一体,这在中国的城市中极为罕见,这一切的根源也是因为运河。 ■ 扬州之梦 “匆匆赶往下一个新兴的码头” 很多扬州本地人都会说关于扬州的两句直白的诗句,来自两首不同的古诗:“人生只合扬州死”、“二分无赖是扬州”。特别好理解,扬州太好了,死皮赖脸死也要死在扬州。在古典中国,这个将技艺发挥到极致的专业性消费城市特别对文人的路子,豪放派的李白要“烟花三月下扬州”,比李白潇洒的还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小杜风流则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绝对是古典中国拉动内需最重要的市场。 扬州城内还有一条市河称为“小秦淮河”,两岸灌木倒挂水中,很有味道。这一带是清代扬州最繁华的街区。为什么有这个名字,当然是说这里也有万般风情,并向南京的秦淮河致敬。战火之后,扬州依然是扬州,姜夔谱了一阙《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在农业社会,依靠水运的时代,扬州的绝对地位与资格,历次在休养生息后重新开始。 进入近代社会,一切就不同了。扬州末代盐商汪氏家族的后人汪礼珍回忆起民国时光时曾说:“那时候,自己什么感觉呢,好像只知道快乐……快乐,真是快乐,无忧无虑,不知道忧愁。当时真是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贫苦。真是不知道……扬州快要沦陷了……我带了一条很长的金链子,拴在裤带上,还有一个镯子、几个戒指、一本《红楼梦》。”富商们携带家眷细软匆匆赶往下一个新兴的码头:上海。1934年的时候,朱自清也说了:“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责任编辑:白雪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