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保护老城是文化进步的共识 现代城市一步步地吞噬着历史城市的传统风貌,一些极富地方特色的街巷、宅院、居住群落渐渐地被“呆板方盒式”的建筑、兵营式的“居住小区”所替代,到处林立的高楼广场,千篇一律的花坛、草坪取代了原来充满生活气息的历史街区和地段。一个城市失去了个性就失去了魅力,城市的个性并非是由钢筋混凝土构建的,而是由历史、文化合成的,然而,纵观当今祖国大地,城市中泛滥的浅薄、粗俗、浮燥和功利,使得众多的城市失去了记忆。 著名城市规划师沙里宁说:“让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知道你的人民在追求什么。”每一幢年代久远的建筑,都是一件记忆历史的遗存,它们见证了尘世沧桑,历史和民族的沉淀使之产生引力,发散魅力,然而越来越多的旧街老巷,还有散发着传统气息的老房子,随着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旧城改造”而迅速灰飞匿迹,在高楼林立,日趋格式化的都市里,它们消失的身影让人们心生怀念。城市的发展是无可非议的,地球在转动,社会要进步,我们决不是要回到旧时代,然而我们失误的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拆除”,现在人们所谓的旧城改造就是拆掉旧房建新房,由于对那些珍贵的遗存,对历史城市、历史街区的价值缺乏认识,人们缺乏必要的历史文化修养,于是在“大发展”的浪潮下,我们过去的那些遗存、那些历史的印记陡然消失了,而这种消失却永不再生。在后来的时光书店里出现了不少的老照片画册,用老照片来定格那一张张城市的老面孔,立此存照以慰后人,然而消逝的城市记忆无法复原,毫无生命的老照片只能让人们陡然伤感。 冯骥才先生在《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良心录》里写道:“在上世纪90年代的巨变之后,从俄罗斯到东欧诸国都进入了经济开放与开发时代,但是他们并没有急于改天换地,没有推掉老屋和铲去古街,没有吵着喊着让城市亮起来,相反,他们精心对待这些年久失修,几乎被忘却的历史遗存,一点点把它们从岁月的尘埃里整理出来。联想到前两年在柏林,我参观过一个专事修复原东德地区历史街区的组织,名字叫‘小心翼翼的修改城市’,单这个名字就包含着一种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无上虔敬。于是,从圣彼得堡到柏林、华沙、布拉格和卡罗维发利,都已经重新焕发了历史文化的光彩,并成为当今世界上与伦敦、巴黎、威尼斯一样的重要文化名城。从布拉格回到维也纳的路上,我暗自神伤,彷徨不已,因为我想到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古城正迅速地变为新城。” 1944年第二世界大战后,许多欧洲的城市在战争中遭到严重的破坏,战后对于一些历史城镇是重建旧城,还是清除掉废墟造一座新城,两种不同的做法,引起了人们的思考与争论。 欧洲的许多国家后来有了一致的看法,都把历史古城看作是自己国家和民族的骄傲。被战争破坏的古城,大多得到很好的维修和恢复,如德国的汉堡、慕尼黑,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波兰的华沙等等都重新呈现出原来古朴典雅的风貌。这些国家把修缮历史建筑和保护古城,看作为重建民族精神的重要手段,藉此增强人民的自尊和自信,提高民族的文化素质和凝聚力,以致在发扬民族文化,振兴民族经济中起到明显的效果。 前些年台湾的连战、宋楚瑜都有回大陆之行,他们是来寻根的,但他们所到之处――祖坟、小学、旧居,哪处不是新砖新瓦,哪里还有祖居和故乡的遗迹?我们唱的民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即使外婆不在了,那条河仍在,那顶桥仍在,就可以留住记忆。现在桥拆了,河填了,所有记忆的依存没有了,故乡情也就消失了。 二、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是中国先人智慧的结晶 说到历史建筑的保护,一般人都认为是前人留下的宝贵财富,糟蹋了可惜。确实如此,历史建筑比起古董、古物来更具有重要的价值,但是因为它具有实际的使用功能,人们就往往产生喜新厌旧的心理,加上中国传统封建时代,一个朝代推翻一个朝代时,往往把前朝的城市全部摧毁,以示“革故鼎新”,中国就不像欧洲古城里还能留存大量的历史建筑。 实际上我们保护留存这些历史建筑,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美观、具有艺术性,可以用来欣赏、研究、搞旅游,更重要的是留存我们祖国的优秀文化遗产、民族文化的精华,以资传承发展。譬如就拿上海保护石库门来说,石库门是上海传统建筑的代表,是中国传统的合院式民居在上海的变种,因此常说的是“中西合璧”,但绝对不是外国式样,其平面布局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居住方式,造在外国租界的地盘上。在中国传统建筑中特别是传统民居,它的格局、形制、造型都是深刻地体现着中国先人们的智慧和质朴,而我们现在随着急速的经济发展,大家追求现代化,而把传统文化的精髓丢弃了。在现代的居住区和小区规划的住宅楼,大多是排排房,行列式,讲究日照、通风、建筑容积率、绿地率等科学指标,好像是很科学,很合理,但它们完全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居住方式。中国的民居建筑,无论是北方的四合院、延安的窑洞、江南的厅堂式住宅、广东的岭南建筑、安徽的徽州民居以及云、贵、川等少数民族的民居,都是合院式建筑。中国人讲究“阖家团聚、尊老爱幼、主卑有序、内外有别”,这在中国传统民居中反映得非常清楚,这些合院式住宅布局,房间分主次、前后,中间居中的是堂屋,这一般是不住人的,是供全家进行团聚礼仪、接待客人以及议事、祭祀等活动的场所。堂屋两旁是卧室和配房,这是正房。两侧是厢房,是子女们或家庭次要成员的住房。正房对面是倒座,是附属用房或是佣仆的住房。中间是天井。房屋围合成院子,这是中国住宅单元的基本格局,大宅可以有多个合院串联组合,这种布局营造了前面所说的阖家团聚的需求。 我们可以想象,过去中国人在四合院里的日常生活,晨起、黄昏子女晚辈要向长辈们请安,嘘寒问暖,逢年过节阖家团聚礼拜。四合院中的天井便是重要的场所,堂屋里供桌上点炷香,上达天穹,洒杯酒下透地层。堂屋里供奉着祖宗的牌位,还有“天、地、君、亲、师”总牌位,反映了中国人敬天畏地、爱国爱家、敬重双亲、尊师重教的优秀传统。中国民居的建造体现了中国人浓重的尊老崇文的传统。 人住在房屋里,为了遮风避雨,为了自身安全要与自然相隔离,但又不能与天地分开,要上接天,下着地,这是与生俱来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于是就发明了天井,将房子围合起来,中间留一块空地,就是天井,与天地既相隔又连通。房屋布局有了天井,建筑空间就丰富了,有了住房的室内室外的相通和过渡,就出现了门厅、抱厦、门楼、廊子。廊子有开敞的,有半敞的,有曲廊,有复廊……,这些地方建筑学里叫做灰空间,是半开敞,半封闭,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建筑空间。天井就是院子,可以设花坛、砌鱼池,可以挖口井,种几棵树,江南民居的花厅、书斋就是由天井发展成了花园、园林。中国各地的民居都很有特点:像徽州的四合院天井,围合就做成了“四水归堂”;云南民居成了“一颗印”、四合五天井(四合院中间一个大天井,四角四个小天井),还有三房一照壁(天井前做一个大照壁,做上许多精美的花饰,画上壁画,使家里充满文化气氛)。这些四合院有的不是方正的,如绍兴就喜欢做侧厅堂,天井在主房旁边,显得优雅与别致。天井是为了通风采光,江南苏州一带的厅堂后面两侧就做有蟹眼天井;广东天气热,岭南建筑在天井上方做高天窗,厅堂里就有了穿堂风,住房就很舒服。这有艺术性、有生态观、有科学性。 人是聚居的,这些合院式的民居连绵修建,在北方形成了胡同,在南方就形成了街巷,上海的石库门连在一起就成了里弄。这种胡同、街巷,全不是排排房,而是成组、成团、连绵延续,结合地形地貌,因地制宜布局。在江南水乡就成了小桥、流水、人家,在上海就是总弄、支弄。这种布局是前房后房相连,前门后门相对,户户相邻,走出家门就是弄堂,弄堂就成为人们交往的场所,也是孩子们嬉戏游玩、老人们乘风凉、孵太阳的地方。这些弄堂联系着左邻右舍,形成了东家婆婆,西家奶奶,前楼大嫂,后楼妈妈的睦邻关系,住在里弄的人家产生了相互帮助照顾的亲情关系。同样在北方的胡同、江南的街巷,居民们也就有四合院亲情、街巷亲情,居民们日久生情,生成了一种割舍不了的老宅情节。而我们现在住的小区、新公房、新别墅,虽然常相见,却都是陌路人。现代的新住宅,是西方建筑家所创造的,纯功能出发,“住宅是居住的机器”,无论是单幢住宅或是整个居住小区,抽走了人的亲情关系,只有物欲,而失去了人的群居形成的邻里相亲。我们保护石库门,保护传统民居,说到底是保护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中国传统住宅就是这种优秀的、高尚的、又是亲人的文化载体,而现在随着新的建设,单纯追求物质生活的需求,忽视了传统文化和精神的继承,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它将会逐渐地消失。我们保护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续、传承,从这些老宅、老里弄、老街巷、老胡同中能否提取出一些有用的内涵植入到我们的新建设中去,使我们今后的新建设中也有老城市、老住宅、老石库门的精华,也有天人合一的理念,也有传统城市文化的回归。 这些老房子是城市的记忆,是过去人们创造的精彩,这种记忆是不是应该留存呢? 三、保护中国古城镇和上海优秀的建筑文化遗产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用城市规划的手段保护了山西平遥和云南丽江,后来成为中国目前仅有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接着又保护了一批江南水乡古镇,现在都成为重要的风景旅游地。 上海是座优秀近代名城,拥有许多珍贵的城市遗产。1991年我受上海市城市规划局的委托,做上海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在规划中我重点抓住了外滩、南京路和老城隍庙地段的保护。当时外滩所有的大楼都是行政办公,还有工厂和仓库,被不合理地占用着,建筑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提出了要合理使用,恢复原有的商业金融功能。上海市采纳了这个建议,对外滩进行了房产的置换和调整,向外招商,获得了经费,使这些大楼有了全面的修缮和更新。对于保护的要求,落实到每一座楼宇,并且重点又做了外滩建筑高度的控制,对已造成破坏和干扰的,列出名单。这个限高起了重要的作用,保护了外滩这个优美的轮廓线。陆家嘴新的高楼群出现后,更加体现了新旧交相辉映、传统和现代的对比和融合。 南京路的保护当时承受了很大压力,当时有不少人提出南京路要大开发,要有大商业、大市场,要拓宽马路,要建高楼大厦,要在马路上空加盖顶篷,要拆光旧房换新貌,南京路要脱胎换骨,要发挥土地的黄金地段的效益等等。我们研究分析了南京路的特点,是在于它的历史因循,在于它的名店荟集、精品汇聚,在于它的特色服务,老字号信誉卓著、世代相传,还在于它的兼收并蓄、中西合璧,而更在于建筑高度和街道宽度尺度宜人,大、中、小建筑错落有致,这就是传统街巷和现代人们生活的交融,保护这个尺度,这个比例,保护这种小开间、小门面、多商户的传统格局,并逐步取消车行道,成为日夜开放的步行商业街,这些方针和原则,以后都得到了实施,并又有了优化,使这条著名于世的十里长街更加繁荣和宜人,既有传统气息又有时代特色,独步于许多城市的商业大街之林,为人们津津乐道和流连忘返。 我在2002年末得知要开发提篮桥地段时,及时向市领导建议保护下了这个在二战时犹太人避难地段,免被整片拆除。这里曾经居留过三万多犹太难民,他们被德国法西斯迫害,四处逃亡,全靠上海人的帮助和友善才能活下来,后来陆续建了住房、教堂、学校、医院等,这里留下了他们难以忘怀的记忆。以色列总领事说:“这里见证了中国人民和犹太人民的生死友谊。”世界上凡是犹太人的纪念地都是表达了悲惨和死亡,杀戮和痛苦,而这里是生命、家园和友谊,它的保护是留存了极为珍贵的历史见证。今后可以在保护前提下建设成富有特殊色彩的历史街区,必将大放异彩。 针对前面所说的上海城市重要特色建筑――石库门,我率领了我的团队,在2009年始进行了全面的调研,组织了180名研究生和志愿者,我们自己出钱调查了全上海的石库门,弄清了还有多少值得保护的里弄和石库门,拍了一万多张照片,填了一千多份表格,提出了可以新列保护的对象和划定了建议保护的地区,对这些成果召开了专家评审会,报告给了政府,并在报刊和电视做了多次宣讲,借以提高广大群众对石库门保护的认识。我期望上海能保住一批有价值的石库门,留存它的历史,从中可以汲取传统的精华,来引导上海新民居的建设。 四、崇文尊老,继承祖国优秀文化传统 尊重历史,保护老房子、老建设就像要尊重老人一样,他们拥有丰富的阅历,积淀了许多文化的知识和人生的经验,保护的目的不是用来像古董般的陈列欣赏,而是要合理地利用,使其发挥出智能的作用,就像我前面所说中国建筑的特色,可以借鉴提升运用到今天的新建筑中。上海的外滩、南京路、石库门等遗存的老建筑都在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上海拆光了这些老房子,上海将又是另一番景象。我国近年来出现的许多形象简陋、文化浮浅的城镇,大多是不尊重自己的历史文化,肆意地无序拆迁造成的恶果,都后悔莫及了。崇文尊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有了老人才能有新人,老人们也要老当益壮,捍卫祖国文化尊严的重任也在老人们的肩上,因为只有老人们才经历了历史的磨难,也只有老干部、老专家、老学者、老艺术家、老工匠才拥有丰富的传统文化积淀,他们有经验,有威望,要发挥余热,要培植后人,使我们的优秀文化世代相承,中国独特的建筑特色才能永放异彩。(作者为同济大学建筑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规划网上海11月11日电 (责任编辑:白雪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