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片 如何看待乾隆皇帝(1711-1799)的艺术生涯,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他多方面条件都非常显著,使得他成为一个难得的历史样本。 乾隆皇帝显然是一个擅长做事的皇帝,但是这个才能,可能阻止了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发展,因为艺术创作需要特殊才能。纵观乾隆皇帝本人的书法,平实有余而变化不足,大多数时候,不太会使用毛笔的提按、使转等基本功能,导致他的字,看起来有点像钢笔字,结字也很少使用避让等基本法则,“阴阳、动静、开合”就更不要提了,从书法史来看,乾隆的字不算入门。乾隆皇帝的绘画,格调、特征与书法也差不多,就是“基本不动”,既不高,也不低,就这么平平而过。总体看来,乾隆不是一个书画家,与赵佶、赵构在书画方面的才能与成就,不能同日而语。 那么乾隆的古代书画收藏,成果如何呢? 他是皇帝,拥有比一般人好得多的条件,按照常理,他的藏品应该很好,但是很遗憾,他的收藏,真迹很多,赝品也不少。乾隆收藏明代部分书画,真迹比例还是很高的,他那个时候,市面上明代作品还多,通过简单比较可以判明真伪。但是在唐、宋、元书画部分,乾隆收藏就比较尴尬了,从1997年台北出版的《故宫书画图录》中可以看到,乾隆收藏在宋画方面赝品比例很高,可能高达65%,《故宫书画图录》也意识到这一点,比较可靠的真迹都是彩色印刷,不可靠的都是黑白印刷,全书大部分是黑白印刷。你也许会说,明代书画真迹很多也很好啊!对于一般收藏家来说,收藏的明代书画大多数是真迹,确实很了不起了,但是对于乾隆这种具备空前条件的人说,这个要求就太低了,等于是现在条件最好的收藏家,只在清代、民国书画收藏方面略有成绩。按照乾隆的条件,他如果在唐宋元书画方面有显著的成绩,才摆得上台面,因为唐、宋、元书画,从来都是收藏家的主要目标、核心指标。 为什么乾隆在这个方面成绩不好呢? 从鉴赏的角度来看,乾隆皇帝拥有海量的古代书画(其中真迹不少),而且投入了大量时间,具备那个时代成为专家的最好条件,但是他却没有做到,与他相比,一些有才能的书画商,却做到了,譬如说清代早期《书画记》的作者吴其贞。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个人推测,有两个方面原因,第一,唐宋元绘画资料缺失较多,面对不完备的资料,如何判断,这就需要正确的图像分析能力和艺术史观,而乾隆显然缺乏这方面能力(他可能喜欢完整的信息)。他面对不完备的古代文献,有点盲从局部文献,同时,对书画作品本身缺乏具体的分析能力,结果,他在书画与文献之间,来回打转,无所适从,最终迷失在题跋与文献之间,在大量赝品上留下题跋。第二,收藏这些书画的时候,他没怎么动钱,或者说,动的那点钱,相对于他的财政状况属于九牛一毛,因此自身没有压力,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是在经济驱动力下完成的,没有压力,人的潜在能力很难发挥出来,这可能是第二个原因。 贵为天子,60年沉浸其间,拥有古今难敌的大量藏品,但是自身却不能鉴定,这也是可悲的事情,这个现象,我称之为“乾隆现象”。 “乾隆现象”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天有些来自博物馆的专家几乎不能鉴定,他们和乾隆有点类似,受制于局部文献,缺乏压力。 在当今史料、图像丰富年代,那种“秘藏”导致的图像资源垄断,已经被打破,任何人稍加留心,都可以看到大量图像。这个时代,如果不建立起自身判断体系,单纯依靠“看过多少真迹”这种简单积累,是没有多少用的,你看得与乾隆一样多,也未必是专家。乾隆这个“前辈”的教训是深刻的。 什么才算是能够鉴定书画?检验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外行也可以主持测试,就是从一批古代书画中(真迹赝品都有),随意找出十多个局部图(局部图面积小于整幅绘画面积10%),如果能够依靠这些局部,准确判断其来源、真伪,这就是真专家,否则就是滥竽充数。只有这样的测试,才能够知道鉴定者是否能够不被外在因素所迷惑,直接判断作品本身。如果不把作品的外包装扒掉,就很难检验出滥竽充数者。 在这个检验过程中,如何选择真迹与赝品的“图片库”,就是接下来一个问题。学术水准高的,就可以选出迷惑性大的图像群体,学术水平低的,也就会选择出逻辑不通的图像。这类题目,既是考学生,也是考先生。而其中图像之间逻辑的关系,最耐人寻味。 “图像之间的逻辑关系”是书画鉴定依托的学科——艺术史的学科壁垒所在。每一个学科都会存在自身的“学科壁垒”,就是让外行难以简单跨越的那个东西,譬如说,任何一个文科学生,要去考物理学研究生,这就很难在一年内完成,但是也有一些学科面临这样的尴尬:其他专业的学生,学习几个月,就可以跨越专业差异,考取研究生,这就是学科壁垒不强导致的。 对于艺术史来说,如果是把一些“书本知识”、“文献熟悉程度”当作自身的“学术壁垒”,很容易被攻破,因为任何学习语言、历史专业的学生,都可以在几个月内,掌握能够应付考试的知识。 但是,我们设想一下,艺术史研究生考试,如果把古今名作,选择20个局部,没有落款、题跋和印章,让考生根据局部图,排出正确的年代顺序,加以艺术史阐述,这样的题目,绝对不是其他专业学生一两年可以突破的。作为艺术史专家,应该认识到“图像解读”和由此引发的“图像逻辑”,才是艺术史的核心本领。一个艺术史专家,应该是看到各种图像,就欢喜赞叹,而且可以迅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多个图像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图像逻辑”,这才是艺术史有别于其他学科的核心本领。 把图片正确的关系排列出来,是基本功。在这个基础上,成熟的学者应该可以依据图像,使用语言、图表、模型,准确表述图像特征,这个要求,可以考察学者知识的全面程度。个别鉴定家有可能依靠局部,给出准确的答案,但是如果没有全面的认识,就不能描述图像的准确特征。西方一些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在社会科学方面对教授的基础要求,其实就是“可以正确的解读原始材料”,套用到艺术史学科,就是可以把原汁原味的图像材料,准确、全面的表述出来。 900年前的苏东坡(1037-1101)也谈过这个问题,他说,一流学问好比是“采铜于山”,这样冶炼的铜钱质量高,这就是在说,高质量的学术成果,需要依靠发掘原始材料。苏东坡还说,那些把旧铜钱融化,重新铸造的铜钱,质量就很差,这就是说,那些只会照抄别人语汇、题跋的学者,不是好的学者。书画鉴定学其实也是一样的。 关于照抄别人语汇,西方学者库恩(1922-1996),提出过一个更加有意思的看法。1962年,在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有三种中译本)中说,理论是跳跃式、阶梯式发展的,学术在每一个阶梯上,使用的词汇、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任何学者使用的词汇、概念,其实准确地展示他处于哪一个学术阶梯中,这个无法掩饰。 在艺术史领域,只是依靠古文献的学者,往往与200多年前的乾隆皇帝处于一个阶梯中,面对新的图像,不会描述,或者教条主义的使用古文献的词汇、概念往上套,知识过于陈旧。最近看到一篇对新疆出土唐代绘画的文字描述,那些文字,如果去形容一张宋代绘画,或者明代绘画,我看也是完全可以的,这就是知识阶梯落后的明显标志。 如果对图像不具备足够的敏感度,对图像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具备足够的判断能力,或者没有能力表述出来,这个人怎么能够讨论书画呢? 是否能够准确掌握“图像逻辑”,是艺术史与其他学科的根本差异所在。至于说熟悉文献的程度,其实不算是艺术史的壁垒,因为一个历史学家、或者是乾隆时代的进士,完全可能比艺术史家更加了解文献,但是这些文献对于鉴定来说,是外围的事情。 “乾隆现象”提醒我们,自己会写字,而且拥有数万件书画,与是否能够鉴定是两回事。不建立“图像逻辑”,不建立艺术史判断力,是不能鉴定书画的。这也就是“乾隆现象”给我们的最大启发。 (责任编辑:白雪松) |